Documenta as manifestation of humanity 

Martha Minujín, The Parthenon of Books©Roman Maerz 008

(原文刊於《Bazaar Art Hong Kong》 2017年9月號)

阿根廷藝術家 Marta Minujin 在今屆卡塞爾文獻展的德國部份,以書複製了希臘巴特農神殿。這座豎立在卡塞爾市中心Friedrichsplatz 的 〈Parthenon of Books 〉,以十萬本從世界不同地方徵集而來的禁書組成。第二大戰前,納粹德軍曾在 Friedricsplatz燒毀當時的禁書,Minujin籍藝術對歷來在寫作及表達自由上的各種審查及打壓,作出控訴及反思。〈Parthenon of Books 〉成為今屆卡塞爾文獻展的標誌。

承載歷史文化

從〈Parthenon of Books〉可以聯想到,這個每五年一度在德國卡塞爾舉行的藝術展覽的性質,大抵跟社會、政治及歷史是密不可分。德國藝術家 Arnold Bode 在 1955 年創辦了第一屆的卡塞爾文獻展。卡塞爾是 Bode 的出生地,這個位於德國西北部的城市,傳聞曾是納粹德國製造武器的地方,在二戰後幾乎被移為平地。戰後十年在卡塞爾舉行的第一次文獻展,彷彿一座歷史紀念碑,展視並紀念著不同力量之間的角力 - 摧毀與重建;中斷與延續;自由與獨裁;大戰與冷戰。經歷大戰後在五、六十年代首幾屆的文獻展中,焦點在都重建戰後德國在經濟及社會以外的文化渴求。展出在納粹時期被認為「頹廢藝術」(Degenerate art)的現代藝術大師。畢加索、亨利摩爾、恩斯特威廉等作品都曾在文獻展中展出。

傳統美學的挑戰

直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際的紛圍開始轉變。歐美各國的經濟及社會從二戰後恢復過來。科技的進步,錄像及攝影技術開始為藝術家採用,新舊創作媒介匯合。歐洲及美國在七十年代正經歷不同藝術革命:普普藝術、觀念藝術、Fluxus 運動、行為藝術、大地藝術,種種改變令藝術更緊接環境、政治及社會,卡塞爾文獻展亦跟上這種歐美大氣候。在1977 年第六屆的文獻展中,美國觀念藝術家 Walter de Maria 在石油公司的贊助下,創作了 〈The Vertical Earth Kilometer〉。他利用了油公司的鑽探技術,在 Friedrichsplatz 地面垂直鑽了一公里深,然後以黃銅注滿,地面上只看見如港幣五顆大小的圓形。De Walter 的作品存在卻看不見,挑戰了當時觀賞藝術的經驗與感受,也象徵人類以昂貴的黃銅補償消耗掉地球的珍貴資源。同屆還有維也納前衛建築團隊 Haus-Racker-Co 的〈Frame Construction〉,作品的兩個正方框具引導視覺的作用,令觀眾聚焦正方型中。有說作品的方向正是納粹德軍的武器工廠舊址。觀眾更能走進正方型中,觀賞與被觀賞在𣊬間轉換了角色。這兩件作品正好代表在七十年代翻天覆地的世界格局中,卡塞爾文獻展回應了政治、社會、甚至傳統美學上的挑戰與變格。而它們更成為文獻展的永久收藏,是卡塞爾市中心的地標。

The Vertical Earth Kilometer, Walter De Maria, 1977

與時代格局接軌

卡塞爾文獻展似是一部連載歷史,尤其是針對歐美地區。八十年代東歐變天、中東形勢變動、美國與阿拉伯國家的微妙關係等,令文獻展成為全球話題對話的場域,亦是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次相遇。德國藝術家Gerhard Richter的〈Atlas〉於 1997 年的文獻展中展出,Richter 收集了四千多幅照片、插圖及繪畫等,以個人及集體記憶做成紀念碑式的創作,是一場與自己的創作、及冷戰之後歐洲歷史的對話。在上一屆的文獻展中,波蘭裔藝術家Goshka Macuga 展出了兩幅大型的黑白壁毯,第一幅描繪了一群阿富汗及西方人聚集在達魯爾阿曼宮前。達魯爾阿曼宮距離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十六公里。2012年塔利班聲稱將炸毀該宮殿,同年正是文獻展舉行的年份。另一張是參觀展覽人士與示威者聚集在卡塞爾Orangerie花園內,那裡是文獻展的場地之一。Macuga的兩幅作品描繪了西方與中東國家那種千絲萬縷的關連,而藝術在其中變成批判及警世箴言。

打破地域界限

來到2017年本屆的卡塞文獻展,回顧過去數年,財困令希臘跟跟歐洲各國的關係更複離,加上難民問題,令國界、邊境這些概念越來越模糊。策展人 Adam Szymczyk 在世界格局牽一髮動全身的狀態下,思考如個突破十三屆以來空間範圍的限制,將文獻展帶出卡塞爾的地域界限。於是今屆卡塞爾史無前例地分別於雅典及卡塞爾舉行。Szymczyk 提到歐盟國家為希臘的經濟困局伸出援手,卻令希臘失去某些管轄區的主權。而2015年在實施資金管制措施後,令希臘人在生活中失去部份自由。將文獻展放在兩個有著微妙及各種利益瓜割的地方舉行,揭示了文獻展詭局的本質。

對民主的質問

Marta Minujin以禁書複製了〈Parthenon of Books 〉,回應了納粹燒書的歷史,也隱隱地帶出以歐洲為中心的思想下,是另一種自由被壓抑著的狀態。主場館 Fridericianum 中,展出由雅典國家美術館(EMST)借出的藏品。Fridericianum 是文獻展的出生地,也是歐洲第一座公共博物館,在這裡展出 EMST 的藏品,帶有「分享」、「借」及希臘東正教中「禮物」之意,債主與借貸人身份,在藝術場域中對調了。在展出的藏品中,有不少呼應著這種對倒或錯置的概念。奧地利藝術家Oliver Ressler 的 〈What is democracy?〉是一組的錄像作品。Ressler 訪問了來自阿姆斯特丹、紐約、台北、莫斯科、柏林、華沙等十五個城市的政治評論員及社會運動人士,問著同一個問題: 「What is democracy?」Ressler 籍此帶出民主的概念,於不同的情況下有不同的解讀,會出現錯置、失效甚至意義顛倒的情況。

憑作品寄意

難民是歐洲近年無可避免,也是最敏感的議題。在 Doumenta Halle 的正中,展視著墨西哥藝術家Guillermo Galindo,用於希臘沿岸撿來的難民船殘骸造成的裝置〈Fluchtzieleuropahavarieschallkörper 2017〉 。細心觀看,裝置中有些發聲的部份,在卡塞爾展覽中開幕酒會中,Galindo 便它們當成樂器為來賓演出。以難民船殘骸為歐洲五年一度的藝術盛事作開幕演奏,當中喻意深遠。 Neue Galarie 是卡塞爾市的國家美術館,裡頭有一個 Joseph Beuys 的專屬展區,Beuys 是文獻展中的常客,市內隨處也是他1982 年的作品 〈7000 Oaks〉,就是七千棵橡樹。在專屬展區旁邊放有波蘭藝術家Piotr Uklański 的作品 〈Real Nazis〉,Uklański將納粹黨成員的照像,以 hall of fame 名人榜的形式排列出來,在最底一行其中一張便是 Joseph Beuys。Beuys 曾經是希特拉青年軍的成員,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參戰。Beuys 的專屬區與 〈Real Nazis〉形成了吊詭的並置。

整個Documenta 的歷史彷彿一場叩問:假如沒有藝術創作的具體化下,自由、民主、人權等概念會剩下甚麼?

Piotr Uklański, Real Nazis, 2017, chromogenic prints and text plate, installation view, Neue Galerie, Kassel, documenta 14, photo: Nils Klinger

 

 

 

 

 

喚醒那些己逝去的

Aby Warburg 德國歷史學家

人們經常說:「歷史在重演。」

我的版本是「歷史一直與我們同在。」

世界上許多事物,如人類的惡行、戰爭苦難、國家的興衰如永劫回歸般。否極泰來,世事都是一個循環,人們說:因為歷史在重演。我總會想為甚麼會循環呢?是不是過去有些東西,發生後都植在時間中並隨之而前行,因此事情像是來而復去又再來。這個想法就是歷史一直與我們同在,或者簡單地說一個文明是不會無緣無故地成形,當中包括經濟、社會、政治及歷史因素,這些因素都有科學佐證,但當中如文化意識及思想性等方面,彷似虛無亦無從考究。文化歷史與記憶,如何一直與我們同在,參予當下的一切?

這個問題不是我憑空想像出來,德國藝術史學家及文化研究先驅 Aby Warburg 在十九世紀時,已經滿腦子在想這個問題。他在當時藝術跟社會分家的藝術史主流中,提出一種突破的想法,就是心理、神話、記憶及意識,在藝術文化發展中有重要的角色,它們不顯而易見,也可以說不科學化,更打破歷史線性時序的等級分野,但卻是一個文明形成的基調。

記憶・已逝去的

Warburg 是書痴一名,生於十九世紀中德國漢堡,來自德國著名的銀行家族,Warburg 這個姓在漢堡甚至整個德國,也是顯赫的代號。他雖是長子但一心向學術發展,願意讓弟弟來繼承銀行業務,條件是要弟弟答允終其一生滿足他買書的需求。他畢生收集希臘、意大利、古羅馬、古印第安等各歐美地域關於藝術、文化、天文、地理的文獻、書籍、圖像及各種資料,從古希臘、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都有,然後歸類存檔。

這名書痴一生擁有的書,多至可以成立自己的圖書館。圖書館名為 Cultural Science Library of Warburg (Kulturwissenschaftliche Bibliothek Warburg),原本設在漢堡,二戰爆發時遷到倫敦,單看名字大概可以猜到 Warburg 研究藝術史的方式跟當時主流不同。當大部份的藝術史學家認為藝術跟其他領域如文學、表演藝術等都沒有關係時,Warburg 把文化及人類學等資料收入自己圖書館內,在不同範疇中尋找過去的痕跡,細緻如圖像符號也是他的研究收藏對象,以人類學的角度去研究藝術史。 這個龐大的資料庫,藏有 360,000 個關於歐美、文藝復興及古典藝術項目,是 Warburg 畢生的心血,也是他的mind map 及記憶,更是一個包含十幾個世紀資料的時間囊。

記憶似是已逝去的,像被埋在墓地中的過去,但過去卻不盡然就是過去長埋黃土。人們對過去有所思念,也會懷念相關的記憶。但那相關的記憶,或者說是聯想吧,總不會是無緣無故 out of nowhere 地在腦中彈出來。Warburg 深信解讀藝術作品中的符號及圖像,不只是停留在被描繪的一瞬,畫中人的動作姿態,甚至風吹草動,是跟當時社會文化及被繪對象的心理狀態有關,而這些也不單反映作品所屬年代的狀態,也會為後世的文化發展有著意識影響。那些古羅馬、古希臘時期的經典藝術等風格及神話故事,像 inception 一樣植入後世藝術家的潛意識中。

畫布上的流動形像

Warburg 先後在意大利佛羅倫斯待過十多年,他稱自己「Born in Hamburg, Jewish by blood, Florentine in spirit」。令他對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著迷的,是佛羅倫斯的新聖母大殿內一張Ghirlandaio 的壁畫 - 《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1486 – 1490 )。畫中描述 Elizabeth 剛誕下約翰並於床上休息,房間中有傭人及前來探望的女士,畫的右邊有一年輕女孩正如風般趨入房間中,她頭頂著水果,衣服隨風而起,因此可以知道她以輕快的步速進入房中。畫中這名年輕女子,讓 Warburg 一頭裁進文藝復興時期的研究,尤其是那個時期畫作中的如在流動的形象。

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 1486-1490, Domenico Ghirlandaio

除了年輕女孩外,《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中各女士均如被定鏡,畢竟是畫,當然有種把當刻定下來的功能。但只有這名年輕女孩,Ghirlandai把她身體的動作及衣服的摺紋描繪得極具動感,像流動影像。 Warburg 認為這些都能反應當下人物的心態,以至社會狀況,而這些心理細節的反映,不是在當時當刻才出現,是受遠古的符號圖像影響。那些服飾當然是受古希臘風格的影響,畫中人穿的都是古希臘時期的 Chiton,就是那種很 drapey 像飄著的連身衣服,從衣服的細節已可以找到過去的痕跡。畫中躍動的年輕女孩,其姿態像是反映文藝復興時期的解放自由風氣。這種論述在今天看來無甚特別,但想像十五及十六世紀的意大利,人們思想才剛開竅,描繪年輕女孩的躍動,她甚至是畫中唯一露出腳跟的人,那種對開放自由的嚮往躍現畫布上。

文藝復興可能年代久遠,不容易聯想當時社會狀況。但試想想幾十年前中共立國以來那些宣傳樣板藝術,如 1975 年的《工農一道喜唱豐收》,女工在歌唱,旁觀人也看似懷歡,人物雖然在唱、在笑、在揮手,但那種死板至衣飾紋理也像動也不動。「樣板」在這情況下不只是創作的類別,也同樣反映倒模社會的情況。Warburg 研究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大概也是針對藝術跟世代的關係。對他來說,視覺藝術凝結人類對周遭環境事物的反應,是最好的時代寫照。

 

工農一道喜唱豐收, 1975

 維納斯的前世今生

Warburg 研究的不單是藝術與當代的關係(這裡說的當代不是我們處於的當代,是每個時代都有所屬的當下時刻之意),他還要探求藝術品蘊含的前世符號象徵。Warburg 的博士論文是關於 Botticelli ,更集中在《The Birth of Venus》(1485) 及《Primavera》(1482),他要探問當然是在這兩幅畫中的遠古記憶(antiquity)。維納斯本已經是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而兩幅畫中人物的衣飾如前所說是古希臘的 chiton,飄逸衣飾是文藝復興自由啟蒙的反映。對 《The Birth of Venus》的普遍解讀都是關於它對美的詮譯,有說那是對女性美的經典寫照。而 Warburg 更進一步探問,這種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跟它之前的遠古有甚麼關連。畫中像在飄的衣服髮飾,是當時社會環境跟人物心理的有趣互動。

 

The Birth of Venus,1486, Sandro Botticelli

假如用 Warburg 的方法,文藝復興跟我們所處當代的關係,可以從《The Birth of Venus》在當代藝術中的潛移默化看出來。法國藝術家 ORLAN 的《Occasional Striptease》(1974 – 75),是她的行為藝術的照片紀錄,藝術家表演開始時作如聖母瑪利亞的 draperies 打扮;繼而逐漸脫下衣飾;中途更是頭髮飄揚;然後衣飾在地,她全裸站著如 《The Birth of Venus》;到最後照片中只剩下布一堆。在 ORLAN 這作品中,有趣是人物及服飾似在流動也似凝住,從中看到的不單只是文藝復興時期維納斯的形像,細心了解還有 Raphael 的《Sistine Madonna》(1512)的影子,Raphael 這幅 Madonna 也彷彿潛藏著另一幅 《Birth of Venus 》,不單是佈局,連人物、衣飾、頭髮及風向都相似,Raphael 是文藝復興黃金時期的藝術家,套用之前關於《The Birth of Venus》對女性地位的解讀,連聖母這個神聖人物的服飾,也在這個人性啟蒙的年代隨風飄動。

Sistine Madonna, 1512, Raphael Sanzio

 

Occasional Striptease, 1974-75, ORLAN

 

文藝復興時期的蛛絲馬跡,可以在七十年代 ORLAN 的作品中找到。上世紀七十年代,西方女權運動正在主力反對物化、反崇尚美麗。ORLAND 從那種古羅馬 chiton 服飾開始,脫光至像維納斯,到最後連物化的身體也消失,正正配合當時女權運動的宣言。整輯照片是一個過程:衣服厚墩墩的聖母,頭髮亂了的維納斯,到女性形像完全消失。任何一個階段也不可或缺,也在發生潛藏的互動作用。

遠古的今生

Warburg 的化整為微細,打散時代為主軸的藝術史學方式,跟他身處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時,那種用藝術家為個體,以時代來劃分的研究方式大大不同。他以圖像、符號、mind map 及潛意識去探問藝術的方法,創作了至臨終時也未完成,就是現存六十三塊拼貼壁板的《Mnemosyne Atlas》。後來的歷史學者都稱之為 Warburg 的畢生巨著,也是他的圖書館的縮影。在 《Mnemosyne Atlas》中他在不同的主題下,不按時序重組不同的圖像符號,當中包括天文、星象、藝術、文化、考古,甚至是當時的流行文化,Warburg 要看出他身處的當代跟遠古的關係,一再證明過去非常沉默無影地長埋黃土。年代過去,記憶仍在參予當下,那是 「 afterlife of antiquity」。

Mnemosyne Atlas, Aby Warburg

 

參巧書目:

Gombrich, E.H., Aby Warburg,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Slovin, Francesca, Obsessed by Art, Aby Warburg: His Life and His Legacy, Trans. Sartarelli, Steven, Xlibris, 2006.

Doy, Gen, Drapery: Classicism and Barbarism in Visual Culture, I.B.Tauris,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