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個失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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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12 月號)

科學家 Martin Rees 說在老日子,人類受著大自然的威脅。最近一百或許是五十年,時勢逆轉,人類最大的威脅卻是來自人類。網絡癱瘓會令全球陷於停頓;一次飛行旅程足以令傳染病散播全球;生化科技的發展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小孩的玩意,複製人類就像玩泥膠。在未來可能會出現機械人發瘋,或者是網絡不只是人工智能,而是具有真正的智慧思想。最終,人類極有可能毀於自己手上,那將會是一個後人類的年代,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年代。以為距離這種日子不遠嗎?細心留意周糟,會發現沒有自我的年代已經成為當下。身邊的人無論認識與否都非常相似,打扮差不多是倒模一樣。我有一雙金、米白雙間的特別版便服鞋,因為是特別版我份外珍而重之,間中才讓它亮相一下。突然一天在地鐵中,眼下有最少八個人也穿著這個美國品牌的便服鞋,特別版都只是顏色配搭不一樣,霎那特別版淹滿在其他八雙相同牌子相同設計的便服鞋中。曾幾何時,時裝是一種個人風格的投射,是曾幾何時呢?記不起了。那個年代還沒有 high street fashion,I.T 、D-Mop還是小鋪藏身於銅鑼灣廣場及百利的日子。那個年代最期待就是每年兩季,郵購回來英國版 《Vogue》,每次收到後總是由第一頁嗒到最尾一頁,那是當時僅有幾個得知潮流大趨勢的途徑。

倒模年代是全球化的產品,無論走到那裡甚至走出香港都會見到同樣的大眾品牌。然後大眾品牌的產品都抄襲自每年兩季的時裝潮流,再在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倒模一樣的潮流產物隨處可見。比方說今期流行白色 sneakers ,於是從大牌到街牌都見到一雙雙的白sneakers。再假如你偶爾瀏灠了時裝網購站,在大數據的控制下,不同的網購站廣告便會出現,它們為你提供建議,那極可能是一雙「價兼物美」的白色 sneakers,影響之下你可能也覺得一雙白色 sneakers 是本季的 must buy。網絡時代就是這麼令人不知所措,是真正需要還是覺得有需要。本來時裝潮流就是個人品味的彰顯,但這在這資訊高速傳播的年頭潮流變成集體行動,你有我也要有。最吊詭的是擁有一雙白色 sneakers 的會真得覺得自己走在潮流尖端,縱使目擊街上有無數不同品牌的白色 sneakers 在走動,這個從主觀意願加上互聯網推波助瀾出來的現象。

時裝若能反映時代,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 Coco Chanel 把婦女從束腹馬甲衣解放出來,自此褲子、鮮明簡潔型格的便裝及短髮bob 成為女裝的主流。這種解放也跟歐洲當時處境有關。兩次大戰間歐洲,既有的價值及信仰被摧戰火摧,現實世界的種種被血腥地扭曲。超現實主義那種奇異夢幻、不附現實狀況的氣氛瀰漫歐洲。在這種氛圍下,時裝尤其是女裝也突破既有框框,發展出超乎一向想像的風格。最重要是戰後經濟蕭條,誰個還有能力穿那些宮廷式的華衣美服。回顧八十年代戴卓爾夫人上場並實行一系列的保守右傾政策,在社會經濟的苦悶狀態下,大眾想找尋感器上的刺激,反映在時尚文化中變成極盡誇張的美學風格。當時流行的燈籠袖、大墊膊及色彩繽紛艷麗的化妝,假如你還記得或聽聞八十年代梅艷芳的形象,便是最好的例子。

來到了這個被網絡、社交媒體牽著走的年代,這個「後真相」的年代。缺乏自我思巧,網絡上所說的真相就是真相,不分享白不分享,不分享怕被發現落伍。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假新聞或者是內容農場(content farm )的文章,只要合乎或能夠牽動讀者的情緒,先被廣傳然後被相信。當被發現是假內容時甚麼是真相都已經沒有所謂,大概讀者會想:「這宗雖然是假新聞,但反映的現象卻真實的。」真與假都混在一起了。就如曾經在社交媒絡上被廣傳新移民領取萬多元綜援不心足,還抱怨被港人歧視的新聞,後來證實是內容農場偷了其他報章關於單親媽媽報導的新聞圖片,然後造了這則假新聞。後來被發現是假後,我看見網上有留言大概是指這宗就算是假新聞,內地新移民來港後沒有貢獻卻濫用福利都是個普遍現象。在數碼年代,所謂的真實就建立在虛假之上,最後難以分清真與假,個人的判斷能力也被打亂了。回到時裝潮流上,在速食時裝文化下再加上網絡資訊的推波助瀾,就這樣變成一人一雙白色 sneaker 的現象。然後又發現其他人買了今期流行的這個與那個,在這種紛圍下就算個人不喜歡也要買,況且也只不過是數百元的貨式,當季過後掉了也不可惜。一季過後價錢牌也未剪已被棄掉。

彷彿一切也來得太輕易也深怕落伍,於是過去那種滿有期待一年兩季的時裝週,已經不再是潮流的指標,往型格小商場尋找本地有趣設計早成史前歷史,大眾都仰望臉書神、網絡神的啓蒙,數碼世界成了潮流的最高指標,造就一個又一個翻版的模樣。曾幾何時有人說潮流是一個循環,流行過的事物會再在某些年後回到潮流的尖端上。哲學家班雅明在他著名的文章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內談到藝術品皆有靈光,那靈光來自本身的 authenticity,當時正處於上世紀三十年代,電視攝影技術普及增加複製的可能性,複製品沒有了本真的 authenticity也不帶靈光,因此難以在歷史進中不朽。放於當今真假難分的數碼年代,原創獨特不及集體追捧,我不太肯定沒有靈光的所謂潮流能否在歷史循環中再現。懷念那個訂一雙 Dr. Marten 要等好幾個月才到手的年代,收到後把那雙英國流行文化代號的軍靴左配右搭,襯大花傘裙、吊帶褲、迷你裙,甚至配上班服來穿著,沒有甚章法只要喜歡便行,同一雙 Dr. Marten 不同人穿來也有不同的氣質風格。那個年代沒有甚麼資訊,但有很多滿有靈光的個人風格。

Doing Time 謝德慶用畢生去「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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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Year Performance 1981 – 1982, Teching Hsieh,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Sean Kelly Gallery, New York)

(原文刊於 Harper’s Bazaar Art Hong Kong 三月號)

紐約比香港慢十三小時。視像訪問身在紐約的行為藝術家謝德慶,在相距十三小時的同一當下,彷彿是一場在過去與現在重疊時空中的對話,我們談了關於時間的種種。謝德慶用了幾乎整個人生跟時間對峙,為的只是「做時間」。

以身體作為媒介

行為藝術跟社會環環相扣。以表演形式,藝術家運用身體去挑戰傳統的表現手法及社會生活的邊界。德國藝術家 Joseph Beuys 於1965年在一間畫廊中,為死去的兔屬導賞其展覽,那是這位行為藝術大師的首個作品 -《How to Explain Pictures to a Dead Hare》。應邀參觀展覽的嘉賓在抵達畫廊時,發現大門上鎖,卻看見 Beuys 坐在畫廊的櫥窗中,全身塗滿蜜糖及金泊,手抱兔屬屍體。然後他慢慢地站起,緩緩蹓躂展覽中,彷似向懷中已死的兔屬導賞其展覽。Beuys 是六、七十年代 Fluxus 運動的成員。Fluxus 運動以音樂家 John Cage 為先導,成員來自不同界別,核心人物除了 Beuys 之外,還有觀念藝術先驅 Marcel Dumchap 及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他們宣稱要打破創作及藝術不同的範疇界限;創造不只於藝術史的歷史;反對為特權階級而設的所謂高尚藝術;讓觀眾參予成為創作的一部份。60、70年代西方社會在政治、文化及經濟各方面正經歷翻天覆地脫變。改變不是一刻,是一種前後參照的對比,裡頭包含著時間的演進,而科技的令改變能以錄像的形式記錄下來。在此等社會及科技因素的助燃下,著重於捕足一刻的傳統藝術表手法,例如繪畫雕塑等,已經不能滿足這群前衛的藝術家。他們都以抗爭性的行為,多以身體作為媒介,有些更加以錄像配合,去顛覆既有的概念,解放被牢固的思想。

台灣行為藝術先鋒

80年代,意即解嚴前後的藝術發展,一方面標誌著台灣藝術對於社會政治文化各方面的開展,另一方面則是連結今天台灣當代藝術的重要緣起,因此,以這個歷史性時間點作為起點是深具意義的:威權體制的結束、全球化經濟結構取代冷戰結構、以及文化的後現代主義等等。

時間的演進 (duration) 以及身體作為媒介,去挑戰生活、社會及藝術邊界就是行為藝術的核心。1974 年一名來自台灣的藝術家,在一艘開往美國的輪船上當船員,當船進入美國費城附近的德拉瓦河,他跳船然後游到曼克頓上岸,跳船的那一刻成就了他一整個人生的藝術。「我的藝術不是一件,是一生的」謝德慶不只一次在訪問中強調。在到美國前,謝德慶已經嘗試不同的行為創作。1973的《跳樓》,他從位於台北溫州街二樓的公寓一躍而下,並摔傷腳踝。這種以身體去挑戰物理及生物邊界的藝術手法,完全超越了傳統藝術在表現性的局限。60、70年代的台灣社會風氣仍然保守,後國共內戰的緊張氣氛、「保釣運動」高漲,以及跟美國斷交等等事件,為後來嶄露頭角的台灣行為行藝家(如陳界仁、李銘盛、李明維)蘊釀了基礎。遠在彼岸的謝德慶成為了華人行為藝術界的先鋒人物。80年代解放前後的台灣,有不少抗爭式、介入式的行為作品出現以批判社會狀況。直至近年,台灣的新一代的行為藝術家較為關注自身與環境的關係。台灣行為藝術從70年代以來,都是零星在不同的場域進行,或者多被視為表演藝術的分支,予人不太主流的感覺。實情是現今在台灣,行為藝術已經有多面向的發展。不太主流的零星發展,亦令行為藝術不被市場左右,保持其實驗性及抗爭性的特性。

做基層藝術

回到70年代,謝德慶雖身在美國,但一直被視為台灣行為藝術的先驅人物。他初到紐約的四年在唐人街打工,做過很多基層的工作,這種生活的基本狀態,成了他日後作品的主軸。「大部份時候我都處於一種很低層的生活條件,生活基本上跟流浪漢沒有甚麼區別。但是,我做的是 ART,那已經是很高層次。做藝術已經回答了所有問題,裡面不是有很多高深的思巧,我的藝術裡面都是最基本的生活。」謝德慶口中的最基本就是抽空一切,一種單純地跟時間對峙的生活,是一種純粹存活的狀態。在生活中,人們都會做各種事情讓時間過得有意義 ,甚麼也不做被視為浪費時間,時間的流逝從「做各種事情」被合理正面化。時間彷彿是個無底的黑洞,渺少的人類肉體不能跟之有正面的接獨。謝德慶就抽空當中的有意義活動,單純在那裡消耗時間。「我是 1974年來美國,78 年才做我第一件的行為表演。當中的四年我在打工,沒有想出甚麼去創作,就是只在那邊思巧。我獨自一個去思巧,然後有一天發現已經四年,才知道我根本已經在那種狀況,才了解到原來我整個的狀況可以變成一件作品。之前已經浪費了四年時間,所以我可以再浪費一年來做。」

用一年為限

初到異鄉的四年基層打工生涯,每天重覆機械式工序,那就是謝德慶在往後幾件發表的行為創作的序幕。從 1978 年到1984年,他一共發表了五件《一年行為藝術》:《籠子》、《打卡》、《室外》《繩子》及《不藝術》。將自己困在籠內一個11.6 × 9 × 8 英尺的木籠子內一年; 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小時打卡一次,維持一年;一年在戶外生活,期間不進入何建築物,包括地鐵、火車、汽車、飛機、輪船、洞穴或帳篷;和藝術家Linda Montano在腰間用一條8英尺長的繩子綁在一起,卻相互不接觸一年;一年不創作並不發表作品。 。「一年」這個時限在謝德慶作品中是關鍵。心理及物理上的變化,只有在時間演進中才會發生,所以是一年,不是一刻及一秒。在一年內,定時地打咭;在牢籠有限空間中來回踱步;在戶外整年不斷遊蕩。在去而往來的「重覆」中蘊含變數。「這個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們每天要吃飯,每天重覆吃飯是無可避。時間對每個人來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年。釋迦牟尼,他體會到生老命死,人生就是面對這些問題。所以說重覆這個是本身必需的。太陽每天從東邊出,日升日落是重覆,自然的東西都是這樣。所以說一年,一年就是一個循環。每個經歷的重覆都是不一樣。河流好像每天都流經同樣的地方,但它一直都是在流動,不是重覆而是一直在變動,這是最基本。所以,我談重覆其實也在談變化。」

回到生活本身

哲學家 Heraclitus 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都已經不同。謝德慶在訪問中引用了這個的經典,目的不是要談人生或哲學,在他的藝術世界裡沒有高深的人生意義追尋,只想闡明他概念中那種單純的時間流逝。在滴答重覆的光陰流逝中,不同的個體都在上演一場跟時間獨特的對峙。有認為謝德慶作品中的「重覆」指涉人生困局掙扎,但藝術家本人卻說在一年的時限中的「重覆」,是一種純粹的存活。「我想談的是存活。每個人裡面也有掙扎,這在我的作品裡面可能是有,但我沒有要強調。其實我的作品,本身要談的是一個人很基本的處境,是一種普世(universal)想法。我作品內的掙扎不是一種抗爭式的政治存活,而一種對生命的認知,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時間怎樣去渡過?人為甚麼會說我過的生活很充實?表示你做了很多精采的事情把時間都忘掉。我是把藝術都弄到最基本,把那些內容都抽空了,就是一個生命。」

普世價值

作品本身就是一場生命的不斷認知,因此謝德慶的作品是一生(life sentence)。人的一生就是在消耗時間,這個「消耗」是沒有正面、或反面的意思,就是他經常強調的「做時間」(Doing Time)。而「Doing Time」也是他代表台灣在即將來臨的威尼斯雙年展中的主題。「做時間」或消耗時間在謝德慶來說是他藝術的根本,生命的時間就是藝術時間。不是一種苦行或者個人修行,可以說抽空了之一切,他的作品就是他一生的藝術時間演練。「我的作品就是思巧生命、存在及時間。人的活著就是要把時間消耗完,我沒有講怎樣去提升生活。Life sentence、 passing time 及 free thinking 把三個整合起來去談我的作品才比較完整 ,我的作品就比較單一性,有一種普世的狀態在裡頭。因為很多人生的事情抽空了,裡頭都是關於這三個單純的概念,於是會引起很多討論,有空間去讓別人去填充詮譯。我的作品是談的是一種抽空的狀態,任何人都可以不同的角度去詮譯,我作為藝術家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不想把它窄化。」

謝德慶在訪問中,多次將自己的作品比喻為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 ,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存活或是消耗光陰,都是一種「之間」(in between)的狀態,從時間的流逝「之間」去感受存活就是他的創作方法。而觀眾在他這種「之間」或許會有著許多的演釋,但對他來說「存活」及「時間」只是生活中兩個純粹的概念,存活就是藝術。「時間本身是超過我的認知範圍。人就是一個有限的生命,我們是一個有限時間的生命體,我從經驗時間而存活是,就是說我以存活為一種生活體驗而來回應 doing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