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韓麗珠

(原文刊於 Obscura Magazine 2017 年 10 月 27 日)

「時間改變了許多事情,
我搬遷了又搬遷,人們來了又去。
時間告訴人們,無論他們渴求什麼,
他們只是一直居住在幻覺之中而已。」
── 韓麗珠,《回家》

都說「家」是讓人安心的地方,但安心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而「家」又是一個怎樣的空間。有人從閱書過程中找到安心,書成為了心安之所。「只是看書」是一系列關於回家及書的展覽,也是對應城市與時代背後的意念,是一場書與空間的探索。「在香港,原非所有家庭都能擁有一個書櫃;愛書人賺錢速度比不上買書的速度,兩者呈緊張關係;……」鄧小樺在策展前言中這樣道。

參展的作家及藝術家有韓麗珠、謝曉虹、俞若玫、盧樂謙及何倩彤。各人以一本書作為一階段的展出,把展覽空間變成能閱讀的一部份。第一本展出的書是韓麗珠的《回家》。「韓麗珠以皮膚及衣服比喻家,人們都住在裡面。」鄧小樺說。文字安身之所也許是紙吧,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以紙筆寫作,但韓麗珠堅持這種原始的寫作勞動。她在各種隨手拿到的紙張上做筆記,整理過後才把它們搬到原稿紙上,文字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搬家。過程中,作家有著很多的思考,在紙上那些旋風形的圖案,便是隨她思緒畫到紙上的。一圈一圈的圖案像是變幻,是作家思考時的變化,韓麗珠的《回家》就是在內心出發,對城市、親近的人、物件等面向,思考「家」的根本與變幻。像她的寫作過程吧,從隨手拿來的紙張到原稿紙,文字在「搬家」的過程中經歷改變。

展覽的其中的部份是作家對「家」不同概念的辯證。「舊居」對於韓麗珠是「所有道路和走廊,在我可以到達目的地之前,都會突然改變。」 ── 〈舊時居所〉。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或者說搬家從來都是心煩事,過程中會因為各種狀況而要繞路。重訪故居,往昔的部份已隨搬家在位置空間的轉變而逝去,熟悉都變成陌生。

小包圍-楊學德

(原文刊於 《Obscura Magazine》2017 年 10 月 12 日

或許因為奈良美智曾經為楊學德在京都策劃展覽,朋友這樣對照二人的作品:「奈良美智那個大頭女孩,斜視大眼晴中沒有半點童真,時而憤怒、時而悲傷。楊學德筆下無論市井、麻甩還是香港景物都色彩繽紛,卻總有點點痛惜舊日的情懷。兩者都是最以甜美描繪哀愁。」我覺得楊學德的畫不需刻意分析理解,也不用跟誰的作品比照,他畫中的隨意性才是最動人之處。

 

展覽<小包圍>包含了楊學德三百多幅的作品,其中很多都是小幅紙本。三百多幅中有他一貫的麻甩,也是對城市的想像及詩意。有像極小學時男生們畫的圖畫,就是男生們「蝦蝦霸霸」;男孩帶著高達過馬路,巴士及屋村的模樣都屬於過去;維港上大大小小的山丘,不知是泥頭山或是填海山;只有在這個城市角落或後巷中才見到的「圍爐」奇景;還有獅子山換了貓仔山。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會被楊學德畫的勾起笑淚夾雜的感受。無論是隨手拈來的城市景貌,或者是孩子的種種想像,大抵都是已過去、令人懷念及惋惜的。

 

 

楊學德畫過插畫,也曾在廣告、設計公司任職,工作講求焦點及傳達訊息的準確,充滿計算。換個畫家的身份,畫畫的時候他便沒有這個計算考量,顏色、比例、構圖、景物都隨心而來。於是畫中的山頭不合比例,而看來熟悉的建築物卻被置於不知名的空間。<小包圍>的展覽形式都很隨意,紙本手稿像率性地躺放展台上,或拼合掛在牆上。

 

假如繪畫是畫家將情緒內化,然後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的一個過程,楊學德那種市井加上想像,在內化之後變成屬於這個城市中獨有的詩意,觀眾在這些看來熟悉卻是滿有想像的畫作中內心被觸動著。

十年一度 記明斯特雕塑展

Michael Dean, <Tender Tender>

(原文刊於《三角志》九月號)

走在德國明斯特(Münster)的街頭,是個很有趣的經驗。行人好可能錯過了在街頭的藝術雕塑而不自知;也可能以為平常不過的事物是藝術作品。

十年一度的明斯特雕塑展探討的就是公共空間、藝術及觀眾之間的關係。

Michael Dean 用膠袋、混凝土、沙石等創作了裝置<Tender Tender>,在2017年度的雕塑展中展出。在明斯特的街頭及LWL美術館內,都有展視<Tender Tender> 。在街頭的版本體積細小,藝術家使用的物料都是平常不過的東西,將小型的裝置以單車鎖或掛鎖繫在電燈柱旁,看來就像被隨處棄置的建築廢料。在 LWL 美術館內的 <Tender Tender > 佔據了整個中庭,從地面層伸延到一樓,以相同的物料 - 膠袋、混凝土、沙石、膠樽等做成大型裝置。作品分置於市內街頭及美術館內,將都市空間與藝術空間扣連一起,這個不單是 Michael Dean 作品的詮譯,也是從 1977 年以來明斯特藝術展所要探討的主題 - 公共空間、藝術、日常、時間、塑雕之間的互相界定,甚至再界定。

明斯特位於德國西北面,是一個傳統的天主教小城。回溯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藝術家George Rickey 將一個動能裝置的藝術品<Drei rotierende Quadrate>放在明斯特市中心,當地居民對藝術品在公共空間的設置有相當大的反應,更認為那三塊「太陽能板」破壞了小城的空間美感。1977年,當時市立文化及歷史博物館館長Klaus Bussmann,為了回應情況,舉行了一系列講座探討公共藝術。他更聯同路德維希博物館 (Museum Ludwig)的策展人Kasper König,辦了首屆的明斯特雕塑展作為伸延活動。

四十年後,<Drei rotierende Quadrate>已成為了這個德國小城的象徵之一。

 

George Rickey <Drei rotierende Quadrate>

時間不單見證了人、事、觀點的改變,更是記錄了當中千絲萬縷的關係。明斯特雕塑展以十年作為間距,因為轉變要經歷時間。從 2007 到 2017 十年間,世界各地經歷的變化遠超翻天覆地。十年前才出現第一部智能電話,十年後的今天,智能電話幾乎已成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科技在頃刻之間拉近了一切,也摧毀一切;發展成就創造與也加速破壞;各種的邊界也被模糊了。今屆的明斯特雕塑展扣問當下人類面對的種種悖論。法國藝術家 Pierre Huyghe 的<After ALife Ahead>彷彿是天地盤古初開的微縮版,也是末日之後的世界。作品是一個生物科技的系統,由位於明斯特市邊緣的一座溜冰場改建而成。Huyghe 將溜冰場改建成一個低於地面的山勢地景,地景之內寄居有蜜蜂、細菌、藻類植物、甚至魚。整個作品就是生物及各種媒介科技的活動。地景一旁設有一個數據收集器,收集在地景內各種生物的活動數據,數據決定天花版上倒金字塔型天窗的開合時間。各種生物及科技的活動互相影響,加上地景本是從拆毀原有的溜冰場重建而來,都是當今人類面對自然、環境甚至生存狀態的反映。在科技之下各種生物的一舉一動,在環境被破壞與重修當中,階走向減亡與重生。

Pierre Huyghe, <After ALife Ahead>

大抵都是因為科技各種的邊界都變得模糊。難民、邊界圍牆等事件揭示了國家之間的邊界,已經不是單純的實體物理國界。國籍已經超越膚色及種族,變成一種文化認同。美國藝術家 Mika Rottenberg 的<Cosmic Generator (working title)>是在明斯特市中心一間亞洲雜貨店內的錄像裝置。雜貨店已結業,在2015 年雕塑展的策展人跟參予藝術家作場地視察時,Rottenberg 立即看上這家雜貨店。她將被遺在店內的貨品 —— 罐裝椰漿、花雕酒、聖誕裝飾及吹氣水泡 ——重置成為裝置的一部份, 更有亞裔「店員」看守。(「店員」其實是雕塑展的工作人員,都是來自當地大學的亞裔學生。)店內一隅改成放映空間,播放 Rottenberg 錄像裝置,一套疑幻似真的錄像。片中的時空是個未知,但內容都是關於人所共知卻未必察覺的,例如全球化、廉價勞工、勞動剥削等。片中出現很多被塑膠花、玩具、聖誕裝飾等包圍著似乎是中國的面孔,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勞工問題都不是新鮮事。另一個讓人難忘的影像是疑似是中國女工推著車子在邊界的圍牆下走過。在科技超以光速推動人類向前走的時候,已經不能「各家自掃門前雪」,當覺得邊界築圍牆是事不關己的時候,世事已經成為蝴蝶效應般不能置身事外,共業再不只是佛家的概念了。

Mika Rottenberg ,<Cosmic Generator (working ti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