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那些己逝去的

Aby Warburg 德國歷史學家

人們經常說:「歷史在重演。」

我的版本是「歷史一直與我們同在。」

世界上許多事物,如人類的惡行、戰爭苦難、國家的興衰如永劫回歸般。否極泰來,世事都是一個循環,人們說:因為歷史在重演。我總會想為甚麼會循環呢?是不是過去有些東西,發生後都植在時間中並隨之而前行,因此事情像是來而復去又再來。這個想法就是歷史一直與我們同在,或者簡單地說一個文明是不會無緣無故地成形,當中包括經濟、社會、政治及歷史因素,這些因素都有科學佐證,但當中如文化意識及思想性等方面,彷似虛無亦無從考究。文化歷史與記憶,如何一直與我們同在,參予當下的一切?

這個問題不是我憑空想像出來,德國藝術史學家及文化研究先驅 Aby Warburg 在十九世紀時,已經滿腦子在想這個問題。他在當時藝術跟社會分家的藝術史主流中,提出一種突破的想法,就是心理、神話、記憶及意識,在藝術文化發展中有重要的角色,它們不顯而易見,也可以說不科學化,更打破歷史線性時序的等級分野,但卻是一個文明形成的基調。

記憶・已逝去的

Warburg 是書痴一名,生於十九世紀中德國漢堡,來自德國著名的銀行家族,Warburg 這個姓在漢堡甚至整個德國,也是顯赫的代號。他雖是長子但一心向學術發展,願意讓弟弟來繼承銀行業務,條件是要弟弟答允終其一生滿足他買書的需求。他畢生收集希臘、意大利、古羅馬、古印第安等各歐美地域關於藝術、文化、天文、地理的文獻、書籍、圖像及各種資料,從古希臘、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都有,然後歸類存檔。

這名書痴一生擁有的書,多至可以成立自己的圖書館。圖書館名為 Cultural Science Library of Warburg (Kulturwissenschaftliche Bibliothek Warburg),原本設在漢堡,二戰爆發時遷到倫敦,單看名字大概可以猜到 Warburg 研究藝術史的方式跟當時主流不同。當大部份的藝術史學家認為藝術跟其他領域如文學、表演藝術等都沒有關係時,Warburg 把文化及人類學等資料收入自己圖書館內,在不同範疇中尋找過去的痕跡,細緻如圖像符號也是他的研究收藏對象,以人類學的角度去研究藝術史。 這個龐大的資料庫,藏有 360,000 個關於歐美、文藝復興及古典藝術項目,是 Warburg 畢生的心血,也是他的mind map 及記憶,更是一個包含十幾個世紀資料的時間囊。

記憶似是已逝去的,像被埋在墓地中的過去,但過去卻不盡然就是過去長埋黃土。人們對過去有所思念,也會懷念相關的記憶。但那相關的記憶,或者說是聯想吧,總不會是無緣無故 out of nowhere 地在腦中彈出來。Warburg 深信解讀藝術作品中的符號及圖像,不只是停留在被描繪的一瞬,畫中人的動作姿態,甚至風吹草動,是跟當時社會文化及被繪對象的心理狀態有關,而這些也不單反映作品所屬年代的狀態,也會為後世的文化發展有著意識影響。那些古羅馬、古希臘時期的經典藝術等風格及神話故事,像 inception 一樣植入後世藝術家的潛意識中。

畫布上的流動形像

Warburg 先後在意大利佛羅倫斯待過十多年,他稱自己「Born in Hamburg, Jewish by blood, Florentine in spirit」。令他對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著迷的,是佛羅倫斯的新聖母大殿內一張Ghirlandaio 的壁畫 - 《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1486 – 1490 )。畫中描述 Elizabeth 剛誕下約翰並於床上休息,房間中有傭人及前來探望的女士,畫的右邊有一年輕女孩正如風般趨入房間中,她頭頂著水果,衣服隨風而起,因此可以知道她以輕快的步速進入房中。畫中這名年輕女子,讓 Warburg 一頭裁進文藝復興時期的研究,尤其是那個時期畫作中的如在流動的形象。

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 1486-1490, Domenico Ghirlandaio

除了年輕女孩外,《The Birth of John the Baptist》中各女士均如被定鏡,畢竟是畫,當然有種把當刻定下來的功能。但只有這名年輕女孩,Ghirlandai把她身體的動作及衣服的摺紋描繪得極具動感,像流動影像。 Warburg 認為這些都能反應當下人物的心態,以至社會狀況,而這些心理細節的反映,不是在當時當刻才出現,是受遠古的符號圖像影響。那些服飾當然是受古希臘風格的影響,畫中人穿的都是古希臘時期的 Chiton,就是那種很 drapey 像飄著的連身衣服,從衣服的細節已可以找到過去的痕跡。畫中躍動的年輕女孩,其姿態像是反映文藝復興時期的解放自由風氣。這種論述在今天看來無甚特別,但想像十五及十六世紀的意大利,人們思想才剛開竅,描繪年輕女孩的躍動,她甚至是畫中唯一露出腳跟的人,那種對開放自由的嚮往躍現畫布上。

文藝復興可能年代久遠,不容易聯想當時社會狀況。但試想想幾十年前中共立國以來那些宣傳樣板藝術,如 1975 年的《工農一道喜唱豐收》,女工在歌唱,旁觀人也看似懷歡,人物雖然在唱、在笑、在揮手,但那種死板至衣飾紋理也像動也不動。「樣板」在這情況下不只是創作的類別,也同樣反映倒模社會的情況。Warburg 研究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大概也是針對藝術跟世代的關係。對他來說,視覺藝術凝結人類對周遭環境事物的反應,是最好的時代寫照。

 

工農一道喜唱豐收, 1975

 維納斯的前世今生

Warburg 研究的不單是藝術與當代的關係(這裡說的當代不是我們處於的當代,是每個時代都有所屬的當下時刻之意),他還要探求藝術品蘊含的前世符號象徵。Warburg 的博士論文是關於 Botticelli ,更集中在《The Birth of Venus》(1485) 及《Primavera》(1482),他要探問當然是在這兩幅畫中的遠古記憶(antiquity)。維納斯本已經是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而兩幅畫中人物的衣飾如前所說是古希臘的 chiton,飄逸衣飾是文藝復興自由啟蒙的反映。對 《The Birth of Venus》的普遍解讀都是關於它對美的詮譯,有說那是對女性美的經典寫照。而 Warburg 更進一步探問,這種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跟它之前的遠古有甚麼關連。畫中像在飄的衣服髮飾,是當時社會環境跟人物心理的有趣互動。

 

The Birth of Venus,1486, Sandro Botticelli

假如用 Warburg 的方法,文藝復興跟我們所處當代的關係,可以從《The Birth of Venus》在當代藝術中的潛移默化看出來。法國藝術家 ORLAN 的《Occasional Striptease》(1974 – 75),是她的行為藝術的照片紀錄,藝術家表演開始時作如聖母瑪利亞的 draperies 打扮;繼而逐漸脫下衣飾;中途更是頭髮飄揚;然後衣飾在地,她全裸站著如 《The Birth of Venus》;到最後照片中只剩下布一堆。在 ORLAN 這作品中,有趣是人物及服飾似在流動也似凝住,從中看到的不單只是文藝復興時期維納斯的形像,細心了解還有 Raphael 的《Sistine Madonna》(1512)的影子,Raphael 這幅 Madonna 也彷彿潛藏著另一幅 《Birth of Venus 》,不單是佈局,連人物、衣飾、頭髮及風向都相似,Raphael 是文藝復興黃金時期的藝術家,套用之前關於《The Birth of Venus》對女性地位的解讀,連聖母這個神聖人物的服飾,也在這個人性啟蒙的年代隨風飄動。

Sistine Madonna, 1512, Raphael Sanzio

 

Occasional Striptease, 1974-75, ORLAN

 

文藝復興時期的蛛絲馬跡,可以在七十年代 ORLAN 的作品中找到。上世紀七十年代,西方女權運動正在主力反對物化、反崇尚美麗。ORLAND 從那種古羅馬 chiton 服飾開始,脫光至像維納斯,到最後連物化的身體也消失,正正配合當時女權運動的宣言。整輯照片是一個過程:衣服厚墩墩的聖母,頭髮亂了的維納斯,到女性形像完全消失。任何一個階段也不可或缺,也在發生潛藏的互動作用。

遠古的今生

Warburg 的化整為微細,打散時代為主軸的藝術史學方式,跟他身處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時,那種用藝術家為個體,以時代來劃分的研究方式大大不同。他以圖像、符號、mind map 及潛意識去探問藝術的方法,創作了至臨終時也未完成,就是現存六十三塊拼貼壁板的《Mnemosyne Atlas》。後來的歷史學者都稱之為 Warburg 的畢生巨著,也是他的圖書館的縮影。在 《Mnemosyne Atlas》中他在不同的主題下,不按時序重組不同的圖像符號,當中包括天文、星象、藝術、文化、考古,甚至是當時的流行文化,Warburg 要看出他身處的當代跟遠古的關係,一再證明過去非常沉默無影地長埋黃土。年代過去,記憶仍在參予當下,那是 「 afterlife of antiquity」。

Mnemosyne Atlas, Aby Warburg

 

參巧書目:

Gombrich, E.H., Aby Warburg,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Slovin, Francesca, Obsessed by Art, Aby Warburg: His Life and His Legacy, Trans. Sartarelli, Steven, Xlibris, 2006.

Doy, Gen, Drapery: Classicism and Barbarism in Visual Culture, I.B.Tauris, 2002.

 

時間的不純粹 - 書評: 《Visual Time: The Image in History》

 

未來的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體驗英國冬天的陰沈,心情最暗黑的幾個月,腦海中只有「放棄」這個念頭。在香港的好朋友知道了,每晚傳來訊息跟我聊天,以確保我每天吃得好穿得暖、文章寫作進度理想;周末總是建議我外出走走,去看展覽,或以雪糕獎勵嗜甜的自己。那些對話總是以 「Good night, sweet dream」 及 「Have a good day」作結。香港的清晨,英國的晚上,這些的對話發生在相距八小時的兩地。我在他的過去,他在我的未來,我們都在各自的當下。幾年前看電影《星際啟示錄》,迷上了戲內所談的平行時空。每每有書從書架掉下,便幻想在另一個時空裡有另一個我,在給這裡的我作出指引。未來的我在同給現在的我提示。《天煞異降》(Arrival)中錯綜的過去、現在、未來,讓我懷疑在生活中遇上似曾相識的片段,是過去於現在的重疊。

班雅明受著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影響,認為歷史是不斷前進再回到原點。在尼采、傅柯及德勒茲的世界中歷史是斷裂,並有多於一種的量度時間方法。於是在科幻片中穿越時空的情節變成似乎有可能,準確地說不是穿越時空,而是過去並非逝去已消失的,而是過去一直存於現在並將延續都未來。歷史不是在重演,是一直與我們同在。德國歷史學家Reinhart Koselleck 在他的著作《Futures Past》內提到:老人臉上縐紋或者士兵在戰爭中受傷的疤痕,都是一種存於當下的過去。 Koselleck 這種對歷史的概念被稱為 historical time,或者是概念歷史。他又指出那種統一性,以事件排序為主軸的普世線性歷史時序,充滿政治性。而夢境也可能是某種歷史進程的重演,雖然夢不是真實,但某程度上夢為過去事件佐證,尤其是那些被壓抑的現實。比方說口中不承認想念某人,但夢境最誠實想念的人會在那裡出現。

 

The Visual Time

時間並非單一線性流動,歷史也不應只有一種過去、現在、未來的演譯。同一種歷史演進的,不能套用在所有的情況。簡單地說這世上有所謂時差的存在,就算在同一時區,感覺時間也會得出不同經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談絕對的同時性並不存在。就是有人熱愛自己的工作,一天八小時的辦公時間逝如光速,相反地則渡日如年,同樣的八小時不同人感覺都不一樣。歷史學家常以「時期」來定義人類的演進:古代、中古、現代、當代等,但就如賽跑中獨立個體各以不同的速度進。在普世的歷史演進中,未必是每個獨立個體也是同一步伐。正如國家也有已發展及發展中,這個已經說明絕對的同時性非不存在。

哥倫比亞藝術史系榮休教授 Keith Moxey 的《Visual Time: The Image in History》,在書中他便是用了 historical time 及 異時性(heterochrony)的概念,檢視共時線性的研究藝術史的方法,以辯證單純以一套以西方藝術發展為主導的時間線,不足以說明在歐美以外的地域的藝術發展進程。另外,藝術品在創作的時間,跟被欣賞的時間往往產生不同的時間性。畢加索的作品《Guernica》,畫作完成於1937 年,是關於西班牙小鎮 Guernica 被炸毀,藝術家在控訴當時歐洲各種獨裁法西斯的冷血及殘酷。比方說有人在2017年看見此畫作,聯想到敍利亞在各種政治勢力拉据中被摧毀至粉碎。於是在 1937 年完成的畫成,來到 2017 年經過觀眾的感受,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個人時間性,在感嘆歷史時,更從歷史看到當下。

 

誰的現代?誰的當代?

 Moxey 在書中以南非藝術家 Gerard Sekoto為例,挑戰西方藝術史中所謂的文藝復興及現代性,忽略了地域歷史發展中異時性的本質。Sekoto 生於1913 年南非小城Botshabelo,1947 自願流亡到巴黎,此後作品才為歐洲藝術圈認識。Sekoto 的畫作 《Two Friends》,是從背面描繪兩個女性朋友挽手並肩同行,假如單看畫風,這作品有著梵高或高更的影響,也可能啓發自十九世紀的法國後印象派。《Two Friends》是Sekoto 在1941於南非Johannesburg完成,以地域或時間而言,此畫跟不能放進有關法國後印象派的討論中,也完全被意大利文藝復興後的現代性拼於門外。在上世紀的40年代南非,正在二戰後為自由解放而爭扎,那是新與舊拉据的年代,這是南非現代性產生的時刻,跟西方所謂的現代性之始,相差了好幾百年。Moxey 強調的不是在美學風格上的繼承,而是要探討歐美藝術史線性時序的局限。

 

TWO FRIENDS, 1941, Gerard Sekoto

Sekoto 的個人時間不能跟普世的藝術史的共時性接軌,甚至可以說整個南非藝術的現代性,既沒有也無法被放進傳統的藝術史討論中,因此 Moxey 提出假如現代主義的時間是多元性(If modernism’s time is multiple),而當中各自有自己的時間速度。而每一個獨有的現代主義時間中,有一個獨特的範式去解讀當中的發展,在不同的現代主義時間之間,並沒有等級快慢之分。只有如此在討論藝術的現代性時,才能把如 Sekoto 輩的南非藝術家納入於其中。

 

歷史一直與我們同在

 除了現代主義的異時性外,Moxey還提到藝術品及觀眾之間形成的個人時間。前面用了 1937畢加索的 《Guernica》跟當下狀況做例子。Moxey 在書中用了「時代錯誤」(anachronism),去探索藝術品所屬的年代在被觀賞的當下所發揮感染力,在藝術品及觀賞者之間而產一種獨有的歷史及美學性時間。有藝術史學家以在過去及當下之間的張力(tension)來形容這種關係。

假如將藝術品(art works)納入視覺形象(visual images)的範圍中,再以 historical time 即「過去一直存在」的觀點去研究,會發現以線性時序來排序的歷史或藝術史的不足。Moxey 在書中引用了法國哲學及藝術史學家Georges Didi-Huberman 對於historical time 的觀點,Didi-Huberman以鬼魅(phantoms)來形容歷史視覺形象(historical visual images),這些鬼魅一直在當下陰魂不散(ghostly haunted)。他亦是研究Aby Warburg 的《Mnemosyne Altas》,Warburg 是十九世紀未至二十世紀初的德國歷史學家,以畢生時間去搜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各種文獻資料圖像,然後歸類存檔。《Mnemosyne Atlas》是 Warburg 臨終前以這些圖像砌成40塊類似 mind-map或 collage壁佈(panel),其時還未完成。在後來的學者及藝術家的協力下,現成63 塊。

Warburg 希望 《Mnemosyne Atlas》能令「過去」重現當下,成為研究文化及藝術史的方法。選意大利文藝復興時的圖象,原因是那是藝術史成為一門學問之原,也被界定為現代時期之始。這個也解釋了為何Moxey在《Visual Time》裡頭,也以談現代化(即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異時性作為書的開首。假如過去像鬼魅陰魂不散,歷史不是在重演,而是一直與我們同在。Warburg 對意大利文藝復興圖象藝術的研究,不單止是發現了遠古跟十六、十七世紀時意大利的張力,也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與Warburg 身處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德國之間的張力,都是新舊權力在角力的時空。

Moxey 不是要全盤推翻研究藝術史的傳統,他想提出另類的思考方式,為研究藝術尋找一個更全面的方法:

// The history of art has traditionally spent much of its time attempting to lend order to the chronological location of the objects it calls its own. In its efforts to contain or tame them, and thus render them more susceptible to attributed meaning, works of art are inevitably assigned a sequential location within a teleological system. Embedded in the metonymic horizon, they acquire the distance deemed necessary for so-called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Can art history conceive of time in any terms?  //

假如時間及歷史都是建構性質(architectural),不論是線性式時序事件式,都具備形式(form),那就說明可以重建或重組以其他的方式呈現。

 

 

 

參考書目:

Moxey, Keith, Visual Time: The Image in History,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4)

Koselleck, Reinhart, Futures Past: 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 trans. Tribe Keith (N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Didi-Huberman, Georges, The Surviving Image: The Phantoms of Time and Time of Phantoms, Aby Warburg’s History of Art, trans. Mendelsohn, Harvey (Pennsylvania: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