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inting touches 

(原文刊於 《Bazaar Art Hong Kong》 2017年 9號)

美國藝術史學家 James Elkins 在《Pictures and Tears: A History of People Who Have Cried in Front of Paintings》一書中,研究繪畫為何觸動人心,甚至令人流淚。他說:「若用心觀看,畫會不斷展現畫家創作時傾注的意識及情感。這種不能筆墨的情感可以覺醒觀者的意識,改變思考的溫度,甚至觸動人心令人落淚。」三位香港畫家被繪畫觸動,亦以畫打開觀者的心門。

 

等待(診所),黎清研,2013, oil on canvas, 85 x 70 cm

 

黎清妍:「我的畫是描繪人進入意識到自己的一刻。」

黎清妍(Firenze Lai)形容繪畫是一道門,一道直達一種人所共有的感知之門。「小時候繪畫就是用顏色的衝擊, 那是很物理性。人漸大,就進入專注畫一種『人的東西』,我相信那是具有普遍性。每個人也有其獨特之處。但我相信各人背後都有種相同的東西。這個人皆相同的東西就像一所房間,那房間是個抽象的東西,我的畫就像在找尋打開那房間的鑰匙。」她的畫大部份都有人,她的人都有種奇特的比例,也彷彿處於一種失神、恍惚的狀態,似是孤獨卻若有所想,於是很多人形容黎清妍的畫描繪人的內心世界。但能觸動人心的都不只於個人情感的描繪,黎清妍的畫既是人的內心,那是一個人所共有的柔軟點,在那裡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各樣狀態,無論是快樂與哀傷。這種狀態就是她所指『人的東西』的房間,因此,她繪畫的內容是廣闊及具普遍性的。

大抵我們都有著相似的經驗:在擠迫的地鐵車廂中,嘗試用不同的方法免避跟身旁陌生乘客發生身體接觸;走在有不同顏色及圖案設計的地面,嘗試只走在相同的圖案上。這些人與空間的單純結合,人在其中因為跟其他事物的觸碰而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都是黎清妍喜歡留意的。她喜歡畫人「我的畫都是描繪人進入那個房間的觸發點。」尤其是當人在非常自覺的狀態。「我常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看到人翹腳,兩重、三重地翹,看來很緊張,但緊張正正是非常覺醒個人存在的狀態。」她畫中的人都是極具份量,似乎確實的存在,一種看見自己的視點,所以畫中的人都有跟頭部不合比例的大腳,有的是背面,也有帶著狀態模糊的表情,看來似乎沉重。黎清妍說能夠直視自己的各種狀態,無論是快樂與哀傷,都是一種救贖。

在今屆威尼斯雙年展的主場展覽中,黎清妍是參展藝術家之一,她的畫作被放在 Pavilion of Joys and Fears 中展出。「每一個快樂在我身上,就會在隱隱地想到它第一層的時間性,快樂總有哀傷陪隨。」對畫家來說,每種情緒狀態不論好壞也會過去。她在意的是每個觸碰點,無論是情緒間轉變或者會身體與其他人事的物理觸碰點,她都想用畫筆記下來,於是她畫中有很多赤腳的人,以腳去切實地感受環境。「最不被為意是自己重量,我永遠都沒有辦法感受到自己有多重。我可以抱起別人而感受對方重量,但我無法抱起自己。然後我用雙腳跟這世界接觸,每一步,每一個觸碰點對在我也非常感動。」赤腳走路,地面的沙石會令雙腳不適,情緒的起伏也會讓人不自在,太舒適的狀態不易被察覺。談到舒適,黎清妍談到她在讀 Bruno Munari 的《Seeking Comfort In An Uncomfortable Chair》,椅子設計不舒適大抵都是因為跟身體有不尋常的觸碰,而她的畫大抵就是在不舒適中找尋舒適,一種令人醒覺的觸碰。「每一次快樂、哀傷都會提醒自己這是有時間性,每種感覺都會完。最大的掙扎如何將每種情緒之間的觸碰時間延長。我需要這些小安慰,將那個痛苦在某一點暫停。」這個中間延長,對黎清妍來說是最能夠意識都自己存在的時刻,也是一種救贖。「繪畫好辛苦,但我好享受。在工作室中不停地畫,那種專注狀態非常MEDITATIVE。不知道畫畫對我來就是甚麼,但我在畫裡面。」

 

The End(s) of the Affair(s), (a set of 33), Ho Sin Tung, 2015, Acrylic and colourpencil on wood, size variable.

何倩彤:「鉛筆及木顏色跟我心狀態比較似。」

 愛閱讀、愛看電影,何倩彤的畫大都由小說文本,或是電影情節觸動而來。她畫作的風格跟她對文學的喜好,有著奇異的連繫。「我喜愛老實的書,不一定是作者有高潔的德行,或者受高度尊敬的作家。反而是那些血淋淋赤裸裸去道出事情,坦白地說故事最能打動我。」她口中老實的書,都不是一般的平淡甜美。卡爾維諾書中的不存在及不完美;大江健三郎筆下的存在苦難;卡繆談人存在的荒謬,就是她所指的坦白地說故事。〈三三不盡的情事〉是何倩彤坦白地以畫去談離別。格雷厄姆・格林的《愛情的盡頭》是一個感情離散的故事,退去文字,何倩彤用了三十三幅畫重繪格林的小說,是三十三個不同版本的書封。「那是一本有關一段感情失效離散的小說。我覺得那是很抽象的事情。用不同的設計、圖像及顏色,來呈現『分手』,『離別』與『遺憾』是怎樣的一回事。我重畫時把文字隱去,那就成了三十三張有關離別的圖畫。」

何倩彤覺得文字會有失效的時候,於是棄掉文字剩下圖案。她的畫總有種站在遠處的冷靜。在重繪小說中的情節、別人的故事時,也有自身經歷的投射,只是感情都埋在裡頭,沒有激盪迴腸。「所有關於文本的作品,都是非常感性及個人,因為涉及其他人,當中的『澎湃』沒有亦不能赤裸地說出來。」她在展覽〈日頭彌留〉中的藝術家自述中,何倩彤這樣寫道:「想見一個人,但那人已經不在。不論是死別還是生離,都日復一日地遙遠非常。今次繪畫的對象,有早逝的演員,有書本裡死去的人,有天災戰患裡罹難的眾人。曾經他們或者成為容器,承載過切身的喪失經驗,但今天他們不但替我命名那些不能宣之於口的名字,他們自己也成為哀悼本身。」借書中之名字,哀悼不能宣之於口的名字。作品中還有一封被粉碎了的情信,碎至沒有一個完整的字,把個人的經歷用文字淡化至最淡。就像馮內果的《第五號屠宰場》中的主角般,面對各種死亡都以一句「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來回應,何倩彤在也有一張名為〈So It Goes〉的畫。表面淡然,卻不抽離,她一直在畫內。

也許最深刻的從來都不能輕言,唯有借別人的故事似有而無地細緻描畫。「其實我無辦法繪畫情緒表達式的作品,事情過了很久的才能動筆。有些畫家可以快速地畫去回應情緒,但我不懂這樣做。我作畫的速度很慢,因此愛『雕花』,用最細的筆去慢畫,這樣我一定趕不上情緒,只有積下來情感才出現在作品,或許因此我的畫感予人冷靜的感覺。」

 

我們的耳朵在哪裡,鄭婷婷,2017, 油畫布本,120 x 150 cm

鄭婷婷:「我喜歡畫是因為它被動,安靜地在展場被展視。」

 鄭婷婷總站在一個安靜的角度去觀察生活,然後用畫把所見記錄下來。「我想透過繪畫去記錄生活上的觸動,那些觸動不是感觸,是那刻能夠移動你情緒或感覺的事情,我想捕捉那刻移動。」2013 年於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畢業,做過半年全職工作後,都是過著兼職及創作生活,鄭婷婷取笑自己處於無生產狀態,因此她愛觀察其他無生產者的活動。「無生產性的感覺經常觸動我。如主婦、老人家又或者退休人士。他們如何消磨時間,如何讓時間進入一個磨蝕的系統。我畢業後有一段時間我喜愛看公園中的老人家,公園內有設施,他們在擰動身體腰姿,其實動作幅度很細微,不能稱為運動,只不稍微活動身體,這樣大半日便過去,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是剩餘。」

她也看觀察細微的動作。她兼職教小朋友繪畫美術,學生中有小至兩歲的。他們那雙小手經常成為鄭婷婷眈眈的對象。「因為我很喜愛時間性,就是慢慢將時間消磨在一些摺紙、撕紙等為課堂準備的功夫。準備時會留意自己雙手,亦會想小朋友會否做到呢?因為他們的手很細小,手指粗粗胖胖的,他們可能不能捉緊物件,很簡單的動作如畫直線、撕紙等也未必做到,做到也速度也很慢。動作放慢時就會發現那些時間性,這個我很愛看。」在剛過去K11 Art Foundation 的〈參差〉個展中,好幾幅的作品都是從成年人俯視的角度,描繪學生上課時的情況,畫中的小手都是不合比例地肥大,好像畫家下筆時把所有的注視也放在小手上。

鄭婷婷在觀察旁人時,也在凝視時間流動。當時間在人的活動中被拉張、拖慢,沒有被打擾,時間一分一秒在慢慢流動。這種時間慢流讓她最感興趣,她的〈關於沙點的調查(上午五時)〉和〈關於沙點的調查(下午五時)〉就是以畫記錄時間。「畫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儲存點,用電腦工作時也要不斷儲存。畫就是生活流動中的一個儲存點。」

It is all about life

 

(原文刊於 Bazaar Art Hong Kong 2016年9月號)

「David誠實地將眼前所見的用畫筆記錄下來,不加半點修飾。當他完成我第一幅肖象,我們坐下來喝啤酒聊天,我把頭髮盤起來。然後他用一種前所未見的眼神望著我說: 你早應該把頭髮梳起來。就這樣 David 畫了我的第二幅肖象,就是於展覽內見到那一張。」Edith Devaney 是 David Hockney 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展覽 - “82 Portraits and 1 Still Life” 的策展人,也是八十二幅人像中其中一位的主角。

 

畫家與被畫者的關係

人像是畫家跟繪畫對象關係的一種呈現,像 Goya 的人像畫是他面對當時西班牙的社會政治狀況,再加上對畫中人評價的結合。General Nicolas Philippe Guye中的Nicolas 將軍是拿破崙手下猛將,他受命管治西班牙Seville 等地區。Goya 為他畫肖象,把襟前那些英勇的徽章畫得份外的閃亮耀目,同一時期他正在埋首版畫創作 The Disasters of War,Nicolas的肖像及襟前那過份耀眼的徽章是一種諷刺。肖像畫的重點都是人物不同之處,以及藝術家對畫中人的感覺。在 “82 Portraits and 1 Still Life” David Hockney 利用重覆相同的元素,突出八十二名畫中人的不同處。八十二幅人象自 2013 年的夏天開始畫,全都是於 David Hockney洛杉機工作室進行。背景都是藍及綠色調,對象都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椅子是放在高台上,跟站立作畫的 Hockney 形成同一視線,每張畫用三天完成。

 

觀人於微

「David 曾說我們看見的都不一樣,縱使是相同事物。在不同人的經歷過濾下相同人也有著不同之處。就是他眼中的我跟我母親眼中的都不樣。在重覆背景下,當中的人物更為突出,觀眾更容易察覺每個人的特點。David 希望大家關注微細之處,四肢如何擺放,髮型服飾等都是畫中人跟藝術家的關係的溫柔啓示。」像 Hockney 的好朋友 Bing McGilvray 的一幅,是八十二幅中較早期的作品,亦是僅有沒有把人物的腳放進畫內的一幅。「沒有把 Bing 的腳畫出來了,完成這畫後 David 才發現,坐姿跟腳的擺放就是人物性恪流露的微細之處,看不到雙腳令人物的性恪心情變得難以掌握。」這個正是 82 Portraits系列重點 - 在相同中見不同。

而在同一張椅子上,呈現出不同的個人特質。像美國著名概念藝術家 John Baldessari 的個子很高大,六尺五吋的他坐著時,椅子幾乎被那龐大的身驅完全遮蓋。英國藝術家Tacita Dean 去年經常帶同十一歲的兒子 Rufus Hale到 Hockney 洛杉機的工作室,Hale 令 Hockney 想起自己當年十多歲時,跟眼前這小伙子長得差不多模樣。1954 年十七歲時的一幅自畫樣,他也是身穿小背心打呔,那張自畫像充份表現Hockney小小年紀已經有濃厚的藝術天份。Hale在他畫筆中是相當專注,手持著筆記簿及鉛筆要將被畫的過程記錄下來。完成後 Hockney 問 Hale 覺得畫像如何,小伙子答:「我想你遺漏了描繪在鉛筆頂那塊小小的擦膠。」

 

是一個人也另一個人

八十二幅人像是從 2013 年開始動筆,當時正是Hockney工作室的助手Donminic Eliott 自殺身亡後不久,初期作品像 Jean-Pierre Concalves de Lima 的一張,流露出 Hockney 當中的傷痛。Concalves de Lima 曾是Hockney 英國在 Bridlington 工作室的管理人,Eilott 的逝世他也感到傷痛。在展覽中的第一幅肖像就是 Concalves de Lima在抱著頭像在痛哭的狀態。「David 在電郵傳來這幅人像時所用的主旨是:這是 Jean-Pierre 的肖像,也可能是另一人的肖像。畫中的地毯及人物的狀態,會令人想起了 Munch 及Van Gogh。」Edward Munch 的 Self-portrait between the clock and the bed 當中的床單圖案,跟Concalves de Lima畫象中的地毯圖案非常相似。抱頭的狀態跟 Van Gogh的 Sorrowing Old Man – At Eternity’s Gate 是一致。Hockney 在畫畢此畫是才發現畫的是 Concalves de Lima,卻流露如 Van Gogh 作品中的難過。「Van Gogh 相信上帝,這畫在他自殺前二個月前完成,當中傳達著一種傷痛過後就是永生的訊息,他依賴信仰來面對抑鬱及疾病。David 的作品沒有宗教的訊息,但兩幅作品的共通之處,就是籍著前人的作品讓自己從悲痛中走出來,就是一種救贖。」

Hockney 當然沒有宗教信仰,在宗教有限的空間內,怎容得下他巨大的創意。他早已出櫃,宗教根本不在他考慮的範疇,Jean-Pierre這幅抱頭的畫像,就像內心的傷痛已非藝術分析所能形容,觀眾看來彷彿就像聽到沒有聲音的悲痛呼喊。Hockney 因家族遺傳有聽障的問題,他的悲傷就是一種聽不見的哀嚎,Concalves de Lima這幅抱頭畫像展視於展覽的起始,那種悲痛像襲向觀眾。

 

Life is Life

Edith Devaney 在 2012 年曾策展 David Hockney: A Bigger Picture,該次展覽是 Hockney 用 iPad 創作的大型風景畫,畫中的風景就他在英國的出生地 Yorkshire。在那裡住過七年,七彩繽紛的大型風景是 Hockney 記憶中的模樣。「那是他記憶中美好的日子,是Yorkshire的風景在 David 眼中的模樣,那不是客觀的描寫,當中包括了很多個人的情感因素。」就像他的人物吧,都是從Hockney 角度及感受來描繪,他的風景跟人物有著一種連繫,就是藝術家本自身的角度與感情,所以他的風景都是像有生命力。今次展覽中其實包括了一幅靜物畫- 水果放在長椅上,因此展覽才名82 Portraits and 1 Still Life ,這幅水果畫背後有一個故事。話說那天 Hockney 本來約了朋友當模特兒畫人像,朋友臨時但有事失約,他已經全完在準備創作的狀態,於是便把水果當成人物,照畫可也, Devaney 笑說:「Still life is still a form of life。」

八十二幅人像按繪畫時間來劃分,展覽的中段就是用這唯一一幅靜物劃分歷時三年的人像創作。Devaney用深紅色作場地的背景顏色,「David 跟我試了又試不同的背景顏色,最後選了這深紅色,它能突出畫中的藍綠色調,作品在它襯託下頓時突出非常。」而深紅色在歐洲文藝復興的前後期,代表神聖。只有被認為是偉大的人物或者是大師,才能用上這個深紅色。David Hockney 被稱英國最偉大仍在世的藝術家,他本身根本就是一件活脫脫偉大的life portrait 。

 

照片提供: Royal Academy of Arts

 

 

Resonance from Nature 李蕢至的大地之美

(原文刊於 Harper’s Bazaar Art Hong Kong 2017 年3 月號)

「我的作品現在都幾乎看不到,還存在的也在慢慢消失。」談到自己的作品正在消失,李蕢至沒有半點可惜。他形容自己跟大自然一起創作,大自然是主角,他的配角。大自然在他的作品上留過歲月痕跡,創作才算大功告成。

「在自然環起中,作品的顏色會改變,腐化的程度都不一樣。」訪問後,李蕢至傳來他2015的作品《水氣場》的視頻,那是為日本信濃之國原始感覺美術祭而做的 位於長野縣大町市木崎湖畔的針葉林森林。以在地的樹枝做成海量森林波浪。於溫暖的日子,上面長有苔蘚類植物,還有各種的小生物。冬天時,豐滿的棕綠變成一片的白。

生命是一個流變的過程

台灣藝術家李蕢至做的是大地藝術。大地藝術指涉自然、人類與環境的三者關係。他以樹支、木頭及大石作材料,大自然為展覽場地,四季天氣變化就是的媒介。單純一刻的視覺體驗不是他所追求,他的作品要經歷時間流逝,因要只有經歷時間,才會試生變化。然後只有經歷時間,才會跟未知的事情相遇。李蕢至也不能預知作品最終會變成怎樣。「時間有一種流變性,然後它有一種偶然性,這東西是蠻重要。就像我們今天在這裡喝咖啡,在聊天。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很多東西都是流變性及偶然性,生命也是這樣,所以我的作品有很多跟水有關的東西在裡面,生命其實在流變,它其實不是固定。」

為了表現水流動的形態,李蕢至會跟舞者合作,將表演藝術與大自然融合為一。表演元素在他的作品中,並非個人自我的展現,而是順著大自然的種流動,一種對大自然的尊敬。2009 年時,發表了作品 《河_道 River Talk》,李蕢至在藝術家宣言中說了一個關於河流的神話:「傳說河流是神來的通道,神會順著河道從山上到平原,所以不能阻擋神的路。而這種長期與大自然共處所獲至的『神諭』,自然有其經驗法則與生態智慧。」舞者李潔欣為這個作品做了三場表演,演出前李蕢至先帶她感受河流的神聖。「表演前我們會聊聊如何去做這個事情,然後我帶她到河裡面然後再走回來,之後我請她一個人走。這樣她比較可以深刻了解到河跟她的關係。譬如河裡面有沙,一不小心會踩空。走完之後其實她的感觸蠻多,更能傳釋這個作品的內涵。然後再去追索河的歷史,大河為何會變成涓涓細流,裡面有各種各樣的流變,也包含在地文化。體驗過感覺會不一樣,演出就不只一場騷。」李蕢至強調在大自然演出的舞者,要有相當強壯的內在力量,否則面對大自然會被「吃掉」。這種「吃掉」大概就是被震懾,在大自然跟前內心的強壯都是由謙卑所構成,從自身的微小看到自然的巨大,才能順著自然而行而不會被「吃掉」。

順著自然

順著自然而為是李蕢至藝術的核心。他會用在場地上找到的或可以循環再用的材料去創作,盡量不去買也不花資源時間把材料運到場地。而作品的形態都是順著現場的地勢。「大地藝術就是要跟著地球走,跟著這塊土地走,或許可以講一下這塊土地的故事。我的作品沒有在說一個答案,不是要在裡頭說一個保護大自然的方案,就是單純地關於大地的故事。觀眾可以走進我的作品去體驗,體驗本身是比較重要,它是一個整個場域的營造。」順著自然就是要感受李蕢至口中經常強調的生態力量,那是大自然跟人類說故事的途徑,聽來好像在談關於New Age 事情,但實際上藝術家所談的,歸根究底就是對大自然的尊重及了解。「很多時候在大自然工作,當你單獨進入一個地方其實蠻像修行。那你真的可以體會到自己內心有些恐懼及不確定,也可能有好與壞的感覺。例如這條路不好走,那邊那條路比較好走;感覺到哪邊是比較歡迎你使用的地方,這裡是在拒絕你 。其實都是一種對話,進入一個大自然裡面,你是帶著的意念進去,剛開始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慢慢地你的侵略性及對抗性會降低,然後跟周圍的環境會開始配合起來。不要跟大自然環境去對抗,順著自然不要硬來,它其實是會幫助你的。」

與大自然的靜謐對話

順著自然營造整個場域,當中所包含的不只大自然,還有該社區的人與文化,是一種全面展示生命與宇宙的觀點。《嵩山竹曲》是順著台灣北海岸而做的作品, 位於石門區嵩山社區梯田,是去年北海岸藝術祭的委約作品。李蕢至用竹沿著地形,做成順勢的河流。「我以山、水與風三個自然元素,回應山中水梯田的文化風景。在這大山環抱的嵩山社區梯田中,由竹子組成的河流竄流於這山間土地上,它是此山的水脈,也是龍脈。山風吹響了高低錯落的竹子帷幕,敲擊的聲響猶如進行一場古老的儀式,藉由風傳遞此山中的故事與祝福,引領我們進入自然的遙想,一個人與自然之間靜謐的對話空間。」通過自然的組合作品引述了山、水、風之間的關係,也帶出了一個關於當地的故事。「那邊以前的梯田後來被荒廢了,我把以前梯田的樣貌再重新整理出來。所以作品不是是它本身,而是跟整個環境、社區或者當地人的關係,是個整體在一起那才是作品的完成。很有趣是當我做完那個作品時,社區總幹事看後發現有些新想法。之前都是草,現在因為做作品做哪邊也整理好了。他本來也會做環境教育,然後想旁邊可以做些導覽活動,也可以怎樣種花怎樣做教育工作。」竹子的組曲不單成就自然之間的對話,也讓本來埋在荒土下的人情關係重新出土。

李蕢至的藝術是種探索人與大自然共融的哲學,他不是要做那種保育環境、痛恨一切人為活動的宣言,也不要論斷別人,只是要讓大家看見自然環境中的豐盛,就像他創作時會就地取材,發掘當地故事。「其實我們的生活很簡單,如果就是維持生活,要的都不多也很簡單。如果你要做一些事情,其需要的東西都在周遭,可能你沒有看到也沒有發現。如果你能停下細心觀察,會發現其實自己資源很多。」 藝術家創作都希望讓人欣賞,但李蕢至的作品散落在大自然間,在一般觀眾不常到訪之地,又或者經歷風雨洗禮已經不存在,要看到他的作品並不容易,對此李蕢至貫徹他順著自然的態度。「給有緣人看見,喜歡你的作品的人就會看見,有時候不被看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