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encounter with the unfamiliar – Lee Mingwei

(原文刊於 Obscura Magazine 2017 年 6 月 20 日)

藝術家李明維將創作化成一場又一場與陌生的相遇及互動,他相信在不期而遇的國度裡有著真、善、美。

今屆威尼斯雙年展中,李明維讓參觀人士發掘《不期之美》。史卡帕花園的主人會帶領觀眾遊覽花園,並坐在一張椅子上靜心傾聽花園內的蟲鳴,之後花園主人會讓觀眾獨處欣賞園中美景,專注靜謐時刻。主人折返時會贈予觀眾一份禮物:一個信封。李明維在信封上註明「你可取走這份禮物,但是希望你打開這份禮物時,是下一個你遇見美的時刻。」

朋友在威尼斯雙年展中,拿到了這份禮物。之後某一天在面書的提醒下知道跟好朋友認識周年,巧合的是二人剛結伴參觀威尼斯雙年展。朋友於是打開信封,裡頭載著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Daphne 在大學時,同學公佈父親離世的消息,當時不以為然。後來自己父親離世,才體會到面對親人離世的傷痛。之後Daphne 因為一個關於婦人求僧人為已死去的兒子重生的故事,明白生老病死是每人必經的過程,那種沉痛人皆經歷。於是失去父親那種不能承受的重,變成溫柔的力量。假如每個相遇都不是偶然,人生就似是由不同點線而成。一次的相遇引領我們方向,去尋找下一個相遇。

李維明的作品就是陌生與陌生之間的引領。他收集故事,讓聽故事的人看見美好的預示;他要出席展覽的觀眾,採摘美術館內的花,然後在離開美術館後,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前,把花送給途中遇上的陌生人;他跟陌生人進餐,分享故事。參觀者及當中的陌生元素是李明維作品中的主角:「一個陌生人為另一個陌生人做一件事,這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打破了『只有藝術家是難得可貴』的規則。珍貴的不是李明維,而是陌生人的相遇、信任、溝通,不只是期待,也是一種接受與諒解。」

陌生的相遇在李明維藝術世界中只是一刻,沒有後續故事。無論那是打開信封,或者是收到陌生人贈花,那都是一瞬。他以一刻喚醒人們去好好打理人生的花園,因為花園荒廢得太久,便看不見當中的溫柔美麗。

(Translation Ian Tsang)

Lee Mingwei, an artist, has turned his creations into a series of encounters and interactions. He believes that there is truth, compassion and beauty in the realm of chance encounters.

At Venice Biennale this year, Lee invites viewers to explore “When Beauty Visits”. The host of the Carlo Scarpa garden will lead visitors on a tour during which they will sit on a chair to listen, with a quiet mind, to insects chirping in the garden. Then, the host will let them spend some time on their own to admire the beautiful views there, and to focus their mind on moments of tranquility. The host will later return with a present for each visitor — an envelope. Lee has written the followings words on the envelope: “You can take away this present, but I hope that the moment you open it will be the next moment that you meet beauty.”

A friend of mine received this present at Venice Biennale. Then one day, thanks to a Facebook reminder, he knew that it was the anniversary of his acquaintance with a good friend, together with whom, as it happened, he went to Venice Biennale. This prompted him to open the envelope, inside which is a story of a stranger: When Daphne was studying at university, a classmate announced the death of his father. Daphne did not make much of it at that time. It was only later when her own father passed away that she finally experienced the pain of losing a close relative. At a later time, thanks to a story about a woman imploring a monk to revive her son from death, Daphne understood that birth, old age, illness and death are inevitable stages in life, with which came the deep grief that everyone must go through. Therefore, the unbearable burden of losing her father turned into a powder of tenderness. If every encounter is not a coincidence, then our life is made up of various dots and lines. One encounter gives us the direction to look for our next encounter.

Lee’s works act as a guide between unfamiliarities. He has collected stories so that those who listen to them can foresee beauty ahead; he has also asked visitors to his exhibition to pick some flowers in the museum and offer them to a stranger they meet on their way from the museum to the next destination; he has had meals with strangers to swap stories. Visitors and the associated element of unfamiliarity play a major role in his works: “To me, that a stranger does something for another stranger is very important because that violates the rule that says ‘only artists are invaluable’. What is invaluable is not Lee Mingwei, but rather the encounters, the trust and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strangers; it is not just anticipation but also a kind of acceptance and reconciliation.”

An encounter with the unfamiliar lasts for only a moment in Lee’s world of art, without any follow-up stories. Whether it is opening an envelope, or receiving flowers from a stranger, it lasts for only a moment. He uses one moment to inspire others to take good care of the garden of their own life because if the garden is left unattended for too long, they can no longer see the tenderness and beauty inside.

“When Beauty Visits, 2017” Image courtesy of Sam Phillips

 

Doing Time 謝德慶用畢生去「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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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Year Performance 1981 – 1982, Teching Hsieh,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Sean Kelly Gallery, New York)

(原文刊於 Harper’s Bazaar Art Hong Kong 三月號)

紐約比香港慢十三小時。視像訪問身在紐約的行為藝術家謝德慶,在相距十三小時的同一當下,彷彿是一場在過去與現在重疊時空中的對話,我們談了關於時間的種種。謝德慶用了幾乎整個人生跟時間對峙,為的只是「做時間」。

以身體作為媒介

行為藝術跟社會環環相扣。以表演形式,藝術家運用身體去挑戰傳統的表現手法及社會生活的邊界。德國藝術家 Joseph Beuys 於1965年在一間畫廊中,為死去的兔屬導賞其展覽,那是這位行為藝術大師的首個作品 -《How to Explain Pictures to a Dead Hare》。應邀參觀展覽的嘉賓在抵達畫廊時,發現大門上鎖,卻看見 Beuys 坐在畫廊的櫥窗中,全身塗滿蜜糖及金泊,手抱兔屬屍體。然後他慢慢地站起,緩緩蹓躂展覽中,彷似向懷中已死的兔屬導賞其展覽。Beuys 是六、七十年代 Fluxus 運動的成員。Fluxus 運動以音樂家 John Cage 為先導,成員來自不同界別,核心人物除了 Beuys 之外,還有觀念藝術先驅 Marcel Dumchap 及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他們宣稱要打破創作及藝術不同的範疇界限;創造不只於藝術史的歷史;反對為特權階級而設的所謂高尚藝術;讓觀眾參予成為創作的一部份。60、70年代西方社會在政治、文化及經濟各方面正經歷翻天覆地脫變。改變不是一刻,是一種前後參照的對比,裡頭包含著時間的演進,而科技的令改變能以錄像的形式記錄下來。在此等社會及科技因素的助燃下,著重於捕足一刻的傳統藝術表手法,例如繪畫雕塑等,已經不能滿足這群前衛的藝術家。他們都以抗爭性的行為,多以身體作為媒介,有些更加以錄像配合,去顛覆既有的概念,解放被牢固的思想。

台灣行為藝術先鋒

80年代,意即解嚴前後的藝術發展,一方面標誌著台灣藝術對於社會政治文化各方面的開展,另一方面則是連結今天台灣當代藝術的重要緣起,因此,以這個歷史性時間點作為起點是深具意義的:威權體制的結束、全球化經濟結構取代冷戰結構、以及文化的後現代主義等等。

時間的演進 (duration) 以及身體作為媒介,去挑戰生活、社會及藝術邊界就是行為藝術的核心。1974 年一名來自台灣的藝術家,在一艘開往美國的輪船上當船員,當船進入美國費城附近的德拉瓦河,他跳船然後游到曼克頓上岸,跳船的那一刻成就了他一整個人生的藝術。「我的藝術不是一件,是一生的」謝德慶不只一次在訪問中強調。在到美國前,謝德慶已經嘗試不同的行為創作。1973的《跳樓》,他從位於台北溫州街二樓的公寓一躍而下,並摔傷腳踝。這種以身體去挑戰物理及生物邊界的藝術手法,完全超越了傳統藝術在表現性的局限。60、70年代的台灣社會風氣仍然保守,後國共內戰的緊張氣氛、「保釣運動」高漲,以及跟美國斷交等等事件,為後來嶄露頭角的台灣行為行藝家(如陳界仁、李銘盛、李明維)蘊釀了基礎。遠在彼岸的謝德慶成為了華人行為藝術界的先鋒人物。80年代解放前後的台灣,有不少抗爭式、介入式的行為作品出現以批判社會狀況。直至近年,台灣的新一代的行為藝術家較為關注自身與環境的關係。台灣行為藝術從70年代以來,都是零星在不同的場域進行,或者多被視為表演藝術的分支,予人不太主流的感覺。實情是現今在台灣,行為藝術已經有多面向的發展。不太主流的零星發展,亦令行為藝術不被市場左右,保持其實驗性及抗爭性的特性。

做基層藝術

回到70年代,謝德慶雖身在美國,但一直被視為台灣行為藝術的先驅人物。他初到紐約的四年在唐人街打工,做過很多基層的工作,這種生活的基本狀態,成了他日後作品的主軸。「大部份時候我都處於一種很低層的生活條件,生活基本上跟流浪漢沒有甚麼區別。但是,我做的是 ART,那已經是很高層次。做藝術已經回答了所有問題,裡面不是有很多高深的思巧,我的藝術裡面都是最基本的生活。」謝德慶口中的最基本就是抽空一切,一種單純地跟時間對峙的生活,是一種純粹存活的狀態。在生活中,人們都會做各種事情讓時間過得有意義 ,甚麼也不做被視為浪費時間,時間的流逝從「做各種事情」被合理正面化。時間彷彿是個無底的黑洞,渺少的人類肉體不能跟之有正面的接獨。謝德慶就抽空當中的有意義活動,單純在那裡消耗時間。「我是 1974年來美國,78 年才做我第一件的行為表演。當中的四年我在打工,沒有想出甚麼去創作,就是只在那邊思巧。我獨自一個去思巧,然後有一天發現已經四年,才知道我根本已經在那種狀況,才了解到原來我整個的狀況可以變成一件作品。之前已經浪費了四年時間,所以我可以再浪費一年來做。」

用一年為限

初到異鄉的四年基層打工生涯,每天重覆機械式工序,那就是謝德慶在往後幾件發表的行為創作的序幕。從 1978 年到1984年,他一共發表了五件《一年行為藝術》:《籠子》、《打卡》、《室外》《繩子》及《不藝術》。將自己困在籠內一個11.6 × 9 × 8 英尺的木籠子內一年; 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小時打卡一次,維持一年;一年在戶外生活,期間不進入何建築物,包括地鐵、火車、汽車、飛機、輪船、洞穴或帳篷;和藝術家Linda Montano在腰間用一條8英尺長的繩子綁在一起,卻相互不接觸一年;一年不創作並不發表作品。 。「一年」這個時限在謝德慶作品中是關鍵。心理及物理上的變化,只有在時間演進中才會發生,所以是一年,不是一刻及一秒。在一年內,定時地打咭;在牢籠有限空間中來回踱步;在戶外整年不斷遊蕩。在去而往來的「重覆」中蘊含變數。「這個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們每天要吃飯,每天重覆吃飯是無可避。時間對每個人來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年。釋迦牟尼,他體會到生老命死,人生就是面對這些問題。所以說重覆這個是本身必需的。太陽每天從東邊出,日升日落是重覆,自然的東西都是這樣。所以說一年,一年就是一個循環。每個經歷的重覆都是不一樣。河流好像每天都流經同樣的地方,但它一直都是在流動,不是重覆而是一直在變動,這是最基本。所以,我談重覆其實也在談變化。」

回到生活本身

哲學家 Heraclitus 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都已經不同。謝德慶在訪問中引用了這個的經典,目的不是要談人生或哲學,在他的藝術世界裡沒有高深的人生意義追尋,只想闡明他概念中那種單純的時間流逝。在滴答重覆的光陰流逝中,不同的個體都在上演一場跟時間獨特的對峙。有認為謝德慶作品中的「重覆」指涉人生困局掙扎,但藝術家本人卻說在一年的時限中的「重覆」,是一種純粹的存活。「我想談的是存活。每個人裡面也有掙扎,這在我的作品裡面可能是有,但我沒有要強調。其實我的作品,本身要談的是一個人很基本的處境,是一種普世(universal)想法。我作品內的掙扎不是一種抗爭式的政治存活,而一種對生命的認知,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時間怎樣去渡過?人為甚麼會說我過的生活很充實?表示你做了很多精采的事情把時間都忘掉。我是把藝術都弄到最基本,把那些內容都抽空了,就是一個生命。」

普世價值

作品本身就是一場生命的不斷認知,因此謝德慶的作品是一生(life sentence)。人的一生就是在消耗時間,這個「消耗」是沒有正面、或反面的意思,就是他經常強調的「做時間」(Doing Time)。而「Doing Time」也是他代表台灣在即將來臨的威尼斯雙年展中的主題。「做時間」或消耗時間在謝德慶來說是他藝術的根本,生命的時間就是藝術時間。不是一種苦行或者個人修行,可以說抽空了之一切,他的作品就是他一生的藝術時間演練。「我的作品就是思巧生命、存在及時間。人的活著就是要把時間消耗完,我沒有講怎樣去提升生活。Life sentence、 passing time 及 free thinking 把三個整合起來去談我的作品才比較完整 ,我的作品就比較單一性,有一種普世的狀態在裡頭。因為很多人生的事情抽空了,裡頭都是關於這三個單純的概念,於是會引起很多討論,有空間去讓別人去填充詮譯。我的作品是談的是一種抽空的狀態,任何人都可以不同的角度去詮譯,我作為藝術家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不想把它窄化。」

謝德慶在訪問中,多次將自己的作品比喻為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 ,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存活或是消耗光陰,都是一種「之間」(in between)的狀態,從時間的流逝「之間」去感受存活就是他的創作方法。而觀眾在他這種「之間」或許會有著許多的演釋,但對他來說「存活」及「時間」只是生活中兩個純粹的概念,存活就是藝術。「時間本身是超過我的認知範圍。人就是一個有限的生命,我們是一個有限時間的生命體,我從經驗時間而存活是,就是說我以存活為一種生活體驗而來回應 doing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