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dy Speaks

(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5 月號)

經常在社是網站看見朋友分享這樣的文章,大概內容都是: 我胖但仍可以穿比堅尼、胖子如何尋覓愛情、簡易女神的長髮造型。這令我經常好奇地想:究竟人類社會從何時開始出現這些關於身體外型的價值觀?為何胖及女性光頭被賦予負面的標籤及低落的自我形像?我們看見胖子總會想到不健康、沒有吸引力等概念。John Berger在 Ways of Seeing 指出人類是先看見事物,然後才有語言。語言就是認知概念的表現形式,這樣從「看見」建構我們周邊的環境。Berger 用日落為例子,比方說看見太陽日落西山,便知道所在的地方慢慢遠離太陽,即地球在轉動。知道跟眼前所見的形象從來不是絕對的等同,那就是說從看見、語言出現到認知概念,中間也許會經過判斷。就是體重比較多,身型較大,稱之為胖,而胖卻成為失敗者的象徵陳述。

 

胖子是失敗者、長髮是女神、紋身就是壞蛋種種帶有判斷性的象徵陳述,班雅明說是在人類墮落(The FALL)之後,即夏娃阿當偷吃了知識樹的果實,被逐出伊甸園之後出現。在此之前都是純淨的語言,神說樹便是樹、花便是花、鳥就是鳥。帶有判斷性的語言,就是在人類明是非黑白,懂知識後才出現。如火、灰燼及被火燒在中世紀就是地獄在人間的實體證據。還有情人眼裡出西施,美麗與否在於看的人眼中。這種帶判斷性質的語言,關於身體外型上的描述,都具帶有文化及歷史背景的影響。回教徒彷彿跟恐佈份子劃上等號,而回教婦女的hijab或 burqa包頭服飾代表被壓迫及過時。在香港我更聽見過有人以為南亞裔就是回教徒的說法,膚色較深就是中東人,中東人就是回教徒。於是他們被迫成為少數民族,可能沒做過任何事也人見人怕,躺在地上也中槍。歷史學家 Joan Wallach Scott曾指出在,全球都在那種一致性的文化歷史觀念影下,從來沒有人以回教徒婦女角度去看加諸於她們身上的種種限制,硬生生把她們在身體服飾上,分類成某一個類型-傳統不文明,成為次等的小眾。

 

法蘭茲・法農指阿拉伯婦女的包頭服飾是充滿現代性,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阿爾及利亞的推翻法國殖民統治的民主進程中,有著重要的角色。三十年代法國殖民地政府想把阿爾及利亞的本地性連根拔起,於是設法禁止婦女包頭出外,婦女們不願意,因為明白那是殖民地政府有意去本地意味的技倆,於是包頭變成一種桿衛身份認同的工具。直至五十年代的阿爾及利亞革命,婦女因為包頭布,促成了革命的成功。男性革命份子會被認出,而女性因為宗教規條不能單獨外出,也因為那種包頭服飾,只見到女士們的雙眼,除了她們的家人、丈夫外,沒有人知道她們的樣貌。於是在革命期間,年輕的阿爾及利亞女孩加入革命隊伍,負責帶手榴彈、假護照、甚至是炸彈到歐洲城市,出發前當然是把包頭布除下。在邊境的軍人,根本沒有阿爾及利亞婦女們的樣貌紀錄,眼前只是濃眉大眼的年青中東女孩,於是就這樣放行。法農形容那些卸下包頭裝束的年青阿爾及利亞女孩,在歐洲城市遊走,在沒有傳統 burqa 的遮蓋下,像赤裸暴露於人前,包頭布在這種場景下,從壓抑婦女的傳統及次等社會地位的像徵,變成一種與西方社是初次接觸的催化劑。

 

關於婦女包頭在宗教上的詮譯,在《聖經》中也有提及。宗教其實也是一種判斷,在不同的觀念上加上判斷。《哥林多前書》11:5 關於女人蒙頭 「凡女人禱告或是講道,若不蒙著頭,就羞辱自己的頭,因為這就如同剃了頭髮一樣。」女性若進入教堂不把頭包起來,就如把頭髮剃掉一樣,羞辱自己也羞辱聖靈,用現代說法差不多就是:肥便不要穿比堅尼,不應暴露身體太多,否則影響其他人的視覺體驗。頭髮滿載神話以及人類的歷史,聖經故事中,上帝賜參孫極大的力氣,徒手擊殺雄獅並隻身與以色列爭戰周旋。參孫不願與父母之言的女子結婚,更與妓女及壞女人交往,後來他的頭髮被剪,力量便全失了。一根小小的頭髮已經包含了足以辨認個人身份的DNA數目,頭髮既代表一個個體,也代了著那個個體的尊嚴。追塑歷史不難發現頭髮被用作規管及控制的手段,清潮的剃髮留辮,就是要辨晰誰服從誰反抗。古希臘時,只有奴隸是光頭。現在的校規中,大抵都有對學生的髮型及長度有所限制,男生自然不能留長頭髮,「長毛飛」才留長頭髮,好學生不會。

 

在波蘭的奧斯威辛納粹集中營紀念館內,其中一項「展品」就是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德國來不及運走的七千公斤頭髮,七千公斤頭髮堆成的頭髮山。不只是波蘭的猶太人,在歐洲各地的猶太人,在二戰期間都有被送到威辛納粹集中營。不論是被編派去做苦工或是直接被送到毒氣室的,入營第一件事就是脫去身上所有衣物,剃光所有體毛,男女皆是。剃光體毛是羞辱方式的一種,那些毛髮賣掉後用來織人髮氈,披著令人心寒。中國當代藝術家谷文達的《聯合國》系列,以人髮造成紀念碑的裝置藝術,是一個由1993 年開始在環球各地進行的創作。谷文達每到一個地方,便從當地髮廊收集頭髮,以創作該地版本的《聯合國》。在波蘭展出的地方附近正是猶太區,一天一位婆婆來參觀後,便在那裡哭泣起來,後來才知道展品令她想起集中營內苦難的歲月。

 

剃髮在歷史中一直被扣上負面的解讀,但另個角度,頭髮本就是煩惱絲,僧人出家也不要是剃髮以示六根清靜,或者是以明心志。仍然記得佔中時,陳淑莊與其他幾名女子一同剃光頭以示爭取普選的決心,她要一段日子才能適應光頭,不單是其他人的眼光,更是那種赤裸的感覺,大抵是跟阿爾及利亞年青女子卸下包頭衣飾,在歐洲城市中穿梭一樣吧。剃頭在這裡不再是控制人段,也不是次等身份的記號,它變成了人類尊嚴的標誌。七十多歲的龐克太后 Vivienne Westwood 因為要提醒人類關注全球暖化的問題,也希望把原有染紅了的頭髮剃掉,讓銀髮「重見天日」以為自己的年齡感到驕傲,太后在2014年把頭髮剃光,至今也是以 skinhead 示人。 七十年代的非裔美籍模特兒 Pat Evans 也是因為光頭而被發掘,初出道還會假髮,之後索性不用假髮以真我視人。她曾經寫文章評擊圈內的種族歧視及扭曲的美態標準。九十年代的超級模特兒Agyness Deyn便曾經是光頭美人一名,硬朗有型,在一眾長髮女性美的模特兒在中,Deyn是非常突出,還被認為是打破自 Kate Moss 以來那種禿廢病態的風格。光頭,尤其是女性光頭變成打破常規的陳述。

 

幾千年來對身體外型的判斷觀念似乎是牢不可破,偶爾還會讀到一些調查指天生麗質或相貌英俊有助職場上發展。或者這是人類在夏娃阿當吃了知識樹的果實,明事非黑白懂知識判斷後要面對的懲罪 - 就是永遠在自我批判,貶低自己的形象。總覺得三千煩惱絲這個名字很好,煩惱問題都是由它們而起,或者是說由頭髮面後承載的價值觀而起。當今世代或許已經沒有那種光頭是奴隸的想法,但讀新聞時不禁會想,在這個荒誕不絕的時刻,會不會有一種政權,會再以頭髮來做控制手段。頭髮剃後會重生,歷史也不斷在脫變重演。

 

順勢的溫柔

(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4 月 號)

執筆之日,剛好是前美國第一夫人南茜・列根舉殯的日子。我記得列根在2004年去世時,電視新聞直播著喪禮,當靈柩推出南茜緩緩地上前,然後伏在靈柩上像在細細私語,彷彿有千言萬語未及向亡夫傾訴,那個畫面讓心被融化。從積琪蓮・甘迺迪到米雪・奧巴馬,美國第一夫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服飾打扮,都是大眾的焦點。是否得體?是否時尚?是否環保?是否突顯第一夫人的身份?女性的身份權力,被投射到時裝這種外在形式上。南茜・列根伏在靈柩讓人動容,就是因為那一刻她把所有加諸於前第一夫人種種形式與表現都卸去,只想跟亡夫作最後傾訴,回到內心真摯的一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女人、身份、權力往往都是三環扣在一起,最直接的身份象徵,當然是時裝。香奈兒把女性馬甲鐵衣中呈救出來,讓她們穿外套褲子。聖羅蘭Le Smoking是女權與時裝結合的象徵。《紙牌屋》的第一夫人 Claire Underwood,貼身上衣、鉛筆裙與高跟鞋,活脫脫霸氣強勢。真人示範希拉莉・克林頓,從律師、第一夫人到總統競選,不談品味,她也是行政人員套裝一套接一套,硬朗無比。女權,彷彿必定要從時裝外貌才能解放出來,而那種解放多數是有著「男人能穿,女人也可以穿」的潛台詞,這樣也只不過是將女性放到另外一種的物化他者層面,女權是甚麼?或者再簡單地說女人是甚麼?就是將自身男性化嗎?那豈不是「男性」仍然是權力的象徵,在這種解放中女性仍是面目模糊。

這種討論中永遠也走不出傳統的兩性二元關係,女性主義最終也是物化女性的幫凶。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路思・伊瑞葛來 (Luce Irigaray),曾經化身為海洋情人,隔世寫了一封情信給尼采 - Marine Lover of Friedrich Nietzsche ,目的就是要討論女性或者說女性主義,最終都會把女性異化變成他者。情信本就是一種愛的投射,本質都是外在的,利用這種文體來談女性被物化,有另一層的象徵意義。伊瑞葛來引用尼采在《快樂的科學》談女性,指在歷史中,男性就是一切美德具備的專家,而女性是藝人,充滿藝術性的,她們只需要愛。男性在這裡像是自慰式的歷史英雄,而女性就往往扮演著討好英雄的角色。

這種關係,讓人想起哥雅(Goya)的女性肖象,尤其是那貴族夫人的肖像。受 Duchess of Alba 的委託,哥雅畫了不少她的肖象,這名公爵夫人三十多歲已經成為寡婦,在哥雅畫筆下,她的長鬈曲髮、纖腰及蕾絲裙擺等都細緻非常。在大師筆下,公爵夫無論是初為人婦或新寡,都要讓人看得心花放。哥雅及公爵夫人之間更流傳著這樣的一個故事 - 公爵夫人有一天走進哥雅的畫室,要大師給她往面上畫畫,即是化妝。哥雅後來對朋友說:比在畫布上畫,我更享受這個,可是我還要為她畫全身肖像呢。大師與女性,不就是專家與討好者的典型嗎?

無論在傳統性別討論中,或者是在女性主義中,在這種兩元對立關係,永遠存著一個黑洞,兩性身份墮入黑洞中彷彿永恆沒法清𥇦。縱使把女性從扮演好英雄的角色中拉出來,給予她硬朗強勢,就如象徵智慧、文明、正義及勇氣的希臘女神雅典娜,都是手勢斧頭、戴頭盔的男性裝扮,最重要她是單身的,從沒結婚。男性打扮,不屑成為別人的妻子。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家庭就是一個剝削機制的縮影,女性在家庭中就是商品吧,可以隨意支配及使用,不婚就是女性自主當家。伊瑞葛來指她不是跟女性主義唱反調,也不是要高唱把男性全完剷除,當男女這個二元對立不再放在討論女權的時候,女性才性回到真正的自身關注。但怎樣才能脫離這種方式,就像南茜・列根輕撫亡夫棺木那一刻,外在的一切表現形式都卸下,只有回到內心最真摯,那個人性,不論性別才是最有力量。那只不過是人類內心最溫柔的一點,人人皆有,而這種溫柔不是馴服的,而是坦然真摯。

在蘇珊・桑塔格的紀錄片 Regarding Susan Sontag 內一段她在八十年代的電視訪問片段中,主持人問桑塔格:「很多人也知道你是同性戀,有沒有計劃正式出櫃呢?」桑塔格回答:「在一般異性戀關係中,沒有出櫃這回事,愛人便愛人吧,沒有必要同性戀便要出櫃。」回答時溫柔堅定,不用提高嗓子,也沒有面紅耳赤。就是這樣吧,不用刻意劃分你我,這種界定只不過做就成另一種物化,簡單地說放下輕鬆自在,就像古希臘時的服飾,那種很 drapery的兩件頭 ,由一件名為chiton連身衣裙及一件himation斗蓬組成,chiton基本是兩塊長方型的布匹,披在身上後,配上不同的衣飾、腰帶把布匹緊扣成為連身衣裙,無論男女都是穿這種 chiton ,只是男士的比較短。這種 chiton 披在不同身上,便出現不一樣的布紋,是一種順身體自然的線條而變化的服飾,不用刻意修腰貼身,不是那種很進取的衣飾,在古希臘時只有蠻族(barbarian)才穿緊身衣服,文明進化了的一族,只穿鬆身自在的 chiton。

在人類幾千的歷史中,一直都是在追求文明進步。甚麼才是文明進步就是那種容得下別人,放得下彼此的真摯。而啟發人類文明的九位繆斯女神,也是穿這種 chiton 的。在梵蒂岡博物館的 Raphael Rooms 內有一張九位繆斯女神名為The Parnassus的壁畫,穿插於女神當中的有荷馬、但丁等不同年代的哲學家及詩人,這壁畫是房間內代表人類智慧四幅中其中幅,畫中的繆斯都是穿著 chiton,不用強勢服飾,溫婉動人。九位女神通曉天文、音樂、藝術,各司其職,塔利亞是喜劇的啟蒙;墨爾波墨涅是悲劇專家;歐忒耳佩愛音樂及抒情詩;埃拉托是情詩女神;波林尼亞主理幾何數學;忒耳普西科瑞的專長是舞蹈;卡利俄珀主司史詩;烏拉尼亞啟發了後來的天文及數學家;克利俄是歷史學家。這九個範疇在今天來看可能會帶點「離地」,舞蹈討歌與大家何干。表現方式實屬其次,這九個人類文明之始,其實都是關於心靈的觸動,「貼地」非常。詩歌、舞蹈、戲劇及音樂,目的就是要打動心靈,無論是令觀眾快樂與傷感,都是一種心靈的觸動。天文、幾何,前陣子發現了重力波的存在,在特定時間與空間中做成漣漪,在特定時空中相遇做成漣漪就像愛情故事般,這本身就是充滿詩意。電影《有你終生美麗》是數學家納殊一生的故事,他那種對數字的瘋狂,就是旁人不能想像的一種熱情,是數字對他的一種異乎尋常的觸動。

回到南茜・列根撫棺細細私語,這一幕力量龐大就是在於未亡人沒有掩飾對丈夫離世的傷痛及愛。每個人心內也有個最溫柔的地方,總有事情能觸動那個最溫柔的內心深處,南茜的「被觸動」,也觸動了當時看到這一幕的觀眾。現今世界總教人要裝備自己、要強勢,「輸人不輸陣」,到最後裝強勢霸氣至身心疲累,必要靠那些強人打扮支撐下去,順勢的溫柔才是最大的力量。Touch觸動或是撫摸,是伊瑞葛來談女性主義理論的主軸,她說 “Touching or being touched concern(s) an intimacy that cannot be approached with the hand”,親密的撫摸或觸動,從來都不是用雙手能達到,那種親密是純粹的溫柔。

 

尋找那個失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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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12 月號)

科學家 Martin Rees 說在老日子,人類受著大自然的威脅。最近一百或許是五十年,時勢逆轉,人類最大的威脅卻是來自人類。網絡癱瘓會令全球陷於停頓;一次飛行旅程足以令傳染病散播全球;生化科技的發展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小孩的玩意,複製人類就像玩泥膠。在未來可能會出現機械人發瘋,或者是網絡不只是人工智能,而是具有真正的智慧思想。最終,人類極有可能毀於自己手上,那將會是一個後人類的年代,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年代。以為距離這種日子不遠嗎?細心留意周糟,會發現沒有自我的年代已經成為當下。身邊的人無論認識與否都非常相似,打扮差不多是倒模一樣。我有一雙金、米白雙間的特別版便服鞋,因為是特別版我份外珍而重之,間中才讓它亮相一下。突然一天在地鐵中,眼下有最少八個人也穿著這個美國品牌的便服鞋,特別版都只是顏色配搭不一樣,霎那特別版淹滿在其他八雙相同牌子相同設計的便服鞋中。曾幾何時,時裝是一種個人風格的投射,是曾幾何時呢?記不起了。那個年代還沒有 high street fashion,I.T 、D-Mop還是小鋪藏身於銅鑼灣廣場及百利的日子。那個年代最期待就是每年兩季,郵購回來英國版 《Vogue》,每次收到後總是由第一頁嗒到最尾一頁,那是當時僅有幾個得知潮流大趨勢的途徑。

倒模年代是全球化的產品,無論走到那裡甚至走出香港都會見到同樣的大眾品牌。然後大眾品牌的產品都抄襲自每年兩季的時裝潮流,再在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倒模一樣的潮流產物隨處可見。比方說今期流行白色 sneakers ,於是從大牌到街牌都見到一雙雙的白sneakers。再假如你偶爾瀏灠了時裝網購站,在大數據的控制下,不同的網購站廣告便會出現,它們為你提供建議,那極可能是一雙「價兼物美」的白色 sneakers,影響之下你可能也覺得一雙白色 sneakers 是本季的 must buy。網絡時代就是這麼令人不知所措,是真正需要還是覺得有需要。本來時裝潮流就是個人品味的彰顯,但這在這資訊高速傳播的年頭潮流變成集體行動,你有我也要有。最吊詭的是擁有一雙白色 sneakers 的會真得覺得自己走在潮流尖端,縱使目擊街上有無數不同品牌的白色 sneakers 在走動,這個從主觀意願加上互聯網推波助瀾出來的現象。

時裝若能反映時代,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 Coco Chanel 把婦女從束腹馬甲衣解放出來,自此褲子、鮮明簡潔型格的便裝及短髮bob 成為女裝的主流。這種解放也跟歐洲當時處境有關。兩次大戰間歐洲,既有的價值及信仰被摧戰火摧,現實世界的種種被血腥地扭曲。超現實主義那種奇異夢幻、不附現實狀況的氣氛瀰漫歐洲。在這種氛圍下,時裝尤其是女裝也突破既有框框,發展出超乎一向想像的風格。最重要是戰後經濟蕭條,誰個還有能力穿那些宮廷式的華衣美服。回顧八十年代戴卓爾夫人上場並實行一系列的保守右傾政策,在社會經濟的苦悶狀態下,大眾想找尋感器上的刺激,反映在時尚文化中變成極盡誇張的美學風格。當時流行的燈籠袖、大墊膊及色彩繽紛艷麗的化妝,假如你還記得或聽聞八十年代梅艷芳的形象,便是最好的例子。

來到了這個被網絡、社交媒體牽著走的年代,這個「後真相」的年代。缺乏自我思巧,網絡上所說的真相就是真相,不分享白不分享,不分享怕被發現落伍。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假新聞或者是內容農場(content farm )的文章,只要合乎或能夠牽動讀者的情緒,先被廣傳然後被相信。當被發現是假內容時甚麼是真相都已經沒有所謂,大概讀者會想:「這宗雖然是假新聞,但反映的現象卻真實的。」真與假都混在一起了。就如曾經在社交媒絡上被廣傳新移民領取萬多元綜援不心足,還抱怨被港人歧視的新聞,後來證實是內容農場偷了其他報章關於單親媽媽報導的新聞圖片,然後造了這則假新聞。後來被發現是假後,我看見網上有留言大概是指這宗就算是假新聞,內地新移民來港後沒有貢獻卻濫用福利都是個普遍現象。在數碼年代,所謂的真實就建立在虛假之上,最後難以分清真與假,個人的判斷能力也被打亂了。回到時裝潮流上,在速食時裝文化下再加上網絡資訊的推波助瀾,就這樣變成一人一雙白色 sneaker 的現象。然後又發現其他人買了今期流行的這個與那個,在這種紛圍下就算個人不喜歡也要買,況且也只不過是數百元的貨式,當季過後掉了也不可惜。一季過後價錢牌也未剪已被棄掉。

彷彿一切也來得太輕易也深怕落伍,於是過去那種滿有期待一年兩季的時裝週,已經不再是潮流的指標,往型格小商場尋找本地有趣設計早成史前歷史,大眾都仰望臉書神、網絡神的啓蒙,數碼世界成了潮流的最高指標,造就一個又一個翻版的模樣。曾幾何時有人說潮流是一個循環,流行過的事物會再在某些年後回到潮流的尖端上。哲學家班雅明在他著名的文章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內談到藝術品皆有靈光,那靈光來自本身的 authenticity,當時正處於上世紀三十年代,電視攝影技術普及增加複製的可能性,複製品沒有了本真的 authenticity也不帶靈光,因此難以在歷史進中不朽。放於當今真假難分的數碼年代,原創獨特不及集體追捧,我不太肯定沒有靈光的所謂潮流能否在歷史循環中再現。懷念那個訂一雙 Dr. Marten 要等好幾個月才到手的年代,收到後把那雙英國流行文化代號的軍靴左配右搭,襯大花傘裙、吊帶褲、迷你裙,甚至配上班服來穿著,沒有甚章法只要喜歡便行,同一雙 Dr. Marten 不同人穿來也有不同的氣質風格。那個年代沒有甚麼資訊,但有很多滿有靈光的個人風格。

蚊子的力量 姚瑞中的《海市蜃樓》

(原文刊於《號外》2014 年 4 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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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藝術家姚瑞中對廢墟情有獨鍾。

他在 2004 年出版 《台灣廢墟迷走》,利用黑白照及文字展現他對荒廢地方的迷戀,在自序內他說 :「就像在外面流浪,常常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可能走在鄉間小路上看見一座廢墟,就被吸引進去了。過程很偶然,也沒有特別選擇什麼。」2007年的《廢島:台灣離島廢墟浪遊》利用鏡頭,進一步將台灣的軍事及政治閒置建築記錄下來。

在 《海市蜃樓》計劃,姚瑞中再以廢墟為主角, 打破藝術止限於在美術館展覽、或者被收藏這些觀賞功能,與社會功能結合,一石激起千重浪。自2010 年起,姚瑞中率領台大藝術學及台北師範大學的學生,組成「失落社會檔案室」,查訪並用攝影紀錄台灣各地蚊子館,計劃稱為《海市蜃樓》 。所謂的蚊子館就是 「閒置公共建設」。

「2008年之後,台北藝文環境產生巨大變化,許多藝文空間陸續被官方收編,包括寶藏巖、華山…,以往這些地方有較多實驗性展覽,但現今較具實驗性與批判性作品卻很難在這些空間內實現。不禁納悶,為何政府都將閒置空間改造成中產階級想像的藝術空間?難道不能釋出閒置空間讓藝文發展兼容並蓄? 」姚瑞中覺得這樣實際上是以文創為幌子,是重商輕文。他不斷反思當中的狀況及問題,於是發動學生以攝影做手段,去調查全台各地蚊子館的情況。參予的學生除了來自美術系之外,也有不同的學系。他們的家鄉遍佈台灣,遠達蘭嶼、綠島、馬祖、澎湖、金門,大部份也不懂攝影,亦甚少回鄉,姚瑞中給他們基本攝影訓練,便著他們回鄉調查, 三期計劃共有一百三十名學生參加。「我一直在思考藝術教育,教學時常會遇到一些學生不知道在課堂學藝術到底要幹嘛?我其實蠻希望他們可以下鄉,就問他們要不要做,基本上這是一個反過來思考藝術教育的實驗,並且連接到台灣社會常見的問題。」 學生回鄉看見廢棄建築非常震撼。

計劃至今發佈了三次,一共紀錄了 300 多處的蚊子館案例。如在 2002 年峻工,造價約 9 千萬新台幣的屏東縣恆春鎮(停一立體)公共停車場;2006 年峻工,造價 2 億 5 千新台幣的彰化縣員林運動公園網球訓練中心 ; 台南市永康創意設計園區,始建於 2002 年,一直沒有完工,造價約 30 億台幣。

「我要談的其實並不是「蚊子館」本身而已,它比較像是一種政治地理學的概念和調查,它可能是政治權力鬥爭下的遺留物、剩餘物,「蚊子館」正是政治角力下的一種物件。蚊子館在看不見的背後其實有很多政治考量,還有地方派系、選舉機制的一些問題,「蚊子館」如同冰山一角,水面下還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部份,那些看不見的權力運作是我比較感興趣的。這些「蚊子館」最初不都冠冕堂皇的說是執政者平衡城鄉差距的德政,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蓋建築物。原因是時效快、獲利高、政績顯,對主官、建商或樁腳都有利,選票那就更不用說了,等於是變相撒錢買票。例如建一個停車場上億元,最後可能只花了幾千萬元興建,政治人物剪完綵之後就往往閒置了,由於政府有限定營運費(經常門)跟資本額(資本門)須維持一定比例的相關法規,例如動用上億元建設,但營運費可能只有幾百萬元,慢慢地會因入不敷出導致關閉。但實際上有很多陰暗面是一般人難以看到的,我只是藉由藝術手段去談公共空間背後的政治性問題。」姚瑞中就是要讓大家看見藝術背後的可能性及行動性。

台灣時事評論員南方朔回應《海市蜃樓》計劃時說:「在蚊子滋生之前,必定已蟑螂飛舞成一片。不肖的政商關係就是台灣的蟑螂!」蚊子館揭露台灣的官商勾結,引起社會上很有的回響。姚瑞中更獲得行政院長會見,有關方面更表示要對蚊子館拿出對策及追究責任。有人質疑計劃當中包含學生調查成份,而照片也只是檔案記錄,是偵查不是藝術,但姚瑞中並不同意。 「也許我們應該先回過頭來問:什麼是藝術?藝術難道只發生在美術館或只有手工技藝這個部份嗎?我覺得能促進我們去思考並創造人類存在價值的媒介,都可以算是廣義的藝術。這種具備社會性、政治性的問題,藝術家其實不是不能碰,而是在台灣長期保守的美術發展與高壓統治之下,藝術家盡量選擇不碰。重點不在於是否有「物品」的生產或是否合乎傳統美學規範,而在於是否創造出嶄新看待事物的角度、生產知識,甚至經由藝術途徑進行精神解放。」

創作的社會及政治性,一直是藝術家們喜愛的議題,當中有不少為作品賦予政治或社會的意義。如布拉格雕塑家David Černý 的 《粉紅色坦克》;凱斯.哈林(Keith Haring)關於歧視、愛滋病及死亡的普普藝術;當然還有艾未未的作品。姚瑞中亦相信,藝術的力量遠遠大於一幅畫、一張照片、一件雕塑所能承載,《海市蜃樓》除了照片檔案記錄之外,引發起的是一連串的思巧及行動。

「現在台灣有很多藝術家都是在談論社會議題,他們提供了另外一個思考模式。我覺得最重要的——藝術是可以讓人去重新思考——在思維上會有一些比較活潑的想法,而不是一直侷限在舊思維裡面。因為藝術從來都是一個偽科學,它不是科學。 它沒有辦法被驗證,或說是同理可證,或是求得一個具體的、正確的結果、答案——沒有!藝術的重點不是在求取像數學般的解答,不是!」姚瑞中的答案像一個哲學家「 它的重點在於在這個答案之外,還有什麼?如果是我們都直接選那個答案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只要有數學就好了。可是這個答案之外,還有很多可能性:藝術可以提供我們去思考那個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