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無盡   香港在威尼斯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原文刊於《信報・優雅生活》2015 年 10 月

 

「有沒有看過展覽的人跟你提過,這組作品讓人有陷於困局的感覺?」我問。

「沒有,但的確整個作品,四組相連的空間,就是一個困局。」曾建華一貫淡然地回答。

曾建華的作品,總帶著淡然的強烈。在威尼斯雙年展中的《曾建華 - 無盡虛無》,氣氛依舊淡然;但無論在概念或空間的面積上,今次的強烈度冠於他之前的作品。他把「香港館」的三個細小空間及一個後院,蓋建成四個接連的房間,將白晝變成黑夜。「第一次看場地時,發現這裡分開了幾個散落的空間,而當中只有一個中庭將它們連在一起。我不想零星地在不同空間放幾件沒有關連的作品,所以才有這個空間上的建構。而自 2012 在香港 藝術門 的《Ecce Homo Trilogy I》之後,空間一直是我創作中重要元素。」

在《無盡虛無》中,曾建華把四個空間鋪陳成一趟人生旅程,從起點到終點,又回到另一個循環,但沒有一個循環是相同的。這個虛無的「人生旅程」從一個河流投影開始,水是威尼斯的象徵,而當中也有著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對生命如河流的演譯,就是 “you cannot go into the same water twice”,就像佛學的無常吧?「人生,很弔詭地說,你可以相信的就是所有事情都不能相信。」「佛教的無常其實跟希臘哲學,再跟尼采所說只有詮譯,都是在非常相似。所有事情都是流動,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即是說所有事情經歷過後不會維持不變,沒有一種事情是會絕對地維持現狀。」但前塵往事總會在留點痕跡吧?「是會以另一種模式出現,但那種就不再是完全一樣的事物,可以說相近,相似的。 所以,這個循環你可以說是這個展覽一個很重要的中心概念及思想。由一個空間,去到另一個空間,其實是故意做成一個路徑及循環,讓人去經歷。」

第二個空間,一個長型白色的空間,盡頭有一道拱門,兩邊有拱形的窗,但窗被封了。光影投射到拱門中,光影中隱約見到馬的影像,在配樂的襯托,馬的投影是從奔跑,然後倒下,最後側臥在地。這是關於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啟發Bela Tarr的電影《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柏拉圖以洞穴內的光談真理,在黑暗中洞壁上的投成了現實的幻象。「因為柏拉圖談那種光,跟基督教談那種神、耶和華,那是一種絕對的真理,然後就按著這個真理去做,覺得這就是最好。這個我覺得跟第二個空間內的光,甚至是那些字,對那匹馬的束縛及鞭打,去到最後,那匹馬倒下躺著 ⋯⋯」

似乎世上凡事皆可信,又凡事不可信。看見的都可信嗎?那個可信、不可信的標準又由誰而定、從何而來呢?《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內的馬,就是關於尼采看到馬匹被鞭打至死,之崩潰把自己關起來,從此不再說話的故事。人們視他為「異於常人」,但甚麼才是常人?甚麼才是異於常人呢?「我覺得他這種瘋癲,不是一種崩潰,而是成為一般人沒辦法理解的另一種人,不是相信現世一套觀點、一套規矩的人能夠理解的另一類人。我覺得那匹馬其實像人,自出生以來便被加諸不同的規則、教條,受著很多約束。」尼采與馬互相呼應,談的就是教條規則讓人們成為奴隸。

第三個空間「通道與窗」,兩扇窗投影著窗外的事物,還有雨水在窗戶上滑落。模糊,看不清,不真實。但近看,確實有雨水在窗邊滲入。曾建華認為外物(新事物)的入侵,有醒覺之意。我反認為投影在兩扇窗上的事物都不是真實,入浸的雨水也救贖不了困頓的狀況。這個好像跟第四個空間那道門相呼應,門本來是出口,但在《無盡虛無》內,這扇門既是出口又不是出口。「這道門有很重要的意義,跟柏拉圖的拱門呼應。而門在基督教內有踏入天堂的通道,或者是有基督之意,通過它便可以進入天堂。但那道門被我封了,你經過門後又回到原來起點的河流,又是另一個循環。這個跟主題好有關,雖然尼采用一個相當積極的態度去面對人生,其實我談的是一個比較無奈或者是虛無的狀態,看來好像在前進,但原來一直困在裡面。」

這道門的靈感來自寇比力克《太空漫遊》中的黑碑石,是關於人的演進。尼采也提及人類要演進便必需要有粉碎過去的能力。

是演進還是困局?但如果人生真的是一連串的循環不息,那麼我們在粉碎過去,努力向前演進的同時,這種向前演進只不過是回到另一個相似的起點,那好像變得毫無意義。「我談的是一個比較無奈或者是虛無的狀態,看來好像在前進,但原來一直困在內,不定重覆打轉,重覆打轉。」那好像很絕望,很末世。「無論末世是不是會來臨,這個概念會一直在人心裡經常出現。所以是否真的會出現,已經不再重要。我更多的是思考『死亡』,當你面對死亡時,其實很多事情已經變得沒有意義,假如下一刻已不在人世,所有名、利、人世種種都變得沒有意義,所以有時會覺得生命好虛無,在這個虛無的空間內其實非常沉悶,為了讓生命沒有那麼沉悶,唯有推而演進吧。」

曾建華的推而演進,就是藝術創作。「創作對我來說,是暫時讓我覺得生命有意義的事情,所以會繼續做。在創作上我是相當積極,說的不是數量,而是會不停演進。創作我是梳理情緒的一種方法。也可以說是,它將我思考的事情,以視覺聲音呈現出來。」

那在《無盡虛無》之後,會是甚麼呢?「具體的想法還沒有,但極可能關於人跟空間的關係吧,在空間內的一種歷程,不是單一空間。今次展覽,出現了一些我前事沒有預計過,但很有趣的事情。如那扇窗滲出來的水,是一些相對微細但實質物件的運用。另外就是那種影像跟字之間的關係,如何在一個空間或不同的地方,將它呈現並結合,又或者是純粹的影像。而在特定的空間(site specific)創作仍然是我希望做的事情。」

在曾建華談威尼斯之後的計劃時,我想到佛教說的「空性」,就是一種能讓任何事物顯現、改變的無限可能性,那將會是一個無盡的空間。

為善為惡、 孰真孰假 ﹣ 曾建華

 

photo 1

剛被選出代表香港,參加明年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曾建華,是一位充滿矛盾思想的藝術家。 他唸基督教中學、讀尼采、又相信荀子的《性惡論》,認為人需要某程度的道德規範。自稱是個守規矩的人,但作品中卻充滿對哲學、宗教的批判,流露對這今世代不同現象的反思。

「小學時讀孔教學校,讀論語 。然後中學是基督教學校,這個在當時有頗大的影響。尤其自中四、中五,會做多些反叛的事情。那時會想究竟為何有些人,會說一套做一套。」曾建華看來是內向寡言,像無時無刻在思巧的哲學家,很難想像他是反叛學生。「我中四、中五時,尚算是個好學生,是那種會返團契,聽老師話的學生。但當自己多留意老師或同學的行為,好像有點怪怪的。開始變得有點反叛,雖然反叛,但都是在框框內的反叛。」

曾建華當年在框框內的反叛,就是留長頭髮。 「當時我是有點幼稚,就是不明白為何留海不能過眼眉,男子又不能梳 one length 的髮型,女孩子校裙一定要及膝,很奇怪。我想就算相差 1 厘米也不是問題,為何要這樣嚴謹。那時覺得很奇怪,會想很多。」

這種在框框內的反叛,後來亦出現在作品中。2007年的作品 《Attempt at a Revaluation of All Values》,他把達文西的宗教畫二次創作一番,稍稍改動了當中人物動作,如把達文西《聖告圖》( The Annunciation)中天使向聖母報喜,變成向聖母竪起中指,來表達對基督教及讀尼采的想法,及批判在宗教內的各種真相、價值。

尼采曾說「沒有真相,只有詮譯」(There are no facts, only interpretations.)何謂真相?有沒有完全客觀的判斷?一直都是曾建華在作品中的宣言。在《七封印》錄像裝置系列中,就是他在聖經、存在主義、基督教等內容中,抽出不同的關鍵字,再組合成句字,重新詮譯所謂的真理。

「其實我一直覺得判斷及看法,都是沒有全面的,只能夠將不同的觀點、看法盡量集合,表達一種相對全面的觀感。」

THE NAME THE CALL / THE BLOOD THE SOUL / THE BREATH THE DEATH /

THE WORD THE SLAUGHTER / THE PLAN THE VENGEANCE / THE CRY THE VICTORY ﹣《第五封印》

 

The Fifth Seal, 2011

The Fifth Seal, 2011

 

是罪孽還是救贖,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訪問前幾天,正好發生了馬航客機被擊落事件,在另一邊,以色列跟巴勒斯坦的衝突又在白熱化。有感而問曾建華,好像人性真的如荀子所言本惡?「當一個人行善的時候,其實是否真正發自人性根本,才去做好事呢? 有時並非真正需要做那事,而是透過做某些事情,可能會得到稱讚,或者有望從中得到認同,又或者是祈求心安理得,都並非出自人心的基本。所以我認同人性是惡。」

善與惡都是一念之差,有時可能都是出於不同判斷。在《 Ecce Homo Trilogy》內,曾建華搜集了羅馬尼亞前獨裁者壽西斯古,在 80 年代被審判及處決的片段,放在作品中,就是要探討在大眾媒界下對獨裁者的詮譯。Ecce Homo 有 「看看,這個人。」之意, 是尼采其中一本書的名字, 也是聖經故事。耶穌在釘十字架前, 被彼拉多鞭打然後示眾,當時彼拉多就是向民眾說:Ecce Homo,意思大概是:大家看看這個罪人。但這個罪人被釘後復活,卻成聖人,不同時空,有不同的詮譯。於是便出現很多針對人類行為的規範,令善惡有其標準。

Ecce Homo Trilogy I 多頻道錄像及聲音裝置, 2011-12

Ecce Homo Trilogy I 多頻道錄像及聲音裝置, 2011-12

 

「 荀子不是認為所有人也偏向惡,正因為人本身有惡的根,或者本質較傾向於惡,所以他認為有需要用德規範去導人向善,這個我認同。 透過道德,所謂的社會教化,令人慢慢為善,做對社會大眾有益的事情。」

曾建華一方面批判現世的標準價值,但同時又認為人類在某方而是需要規管的,這種矛盾也彷彿投射到他表現作品的手法上。他簽名式文字圖案創作,或者是文字流動影像,那些圖案好像是錯落有緻,文字之間的流動空間也像是經過細心考慮及編排,有其一致性,但內容卻含有強烈批判意味。如為當鋪改建而成的餐廳 The Pawn 的創作,句子如「當左你層爛尾賤樓」、「PAWN YOUR SKINNY SOUL」等。「 我大部份時候,都是守規則,但可能在一些微細的地方,我又不守規矩,如果可以不守規矩,我是不守規矩那種人,我內心是充滿 掙扎。」

這種矛盾掙扎又是源自基督教中學的影響。在貝浩登畫廊舉行的 “Forest of Illusions” 展覽,展出了曾建華的 2008 年的畫作《White Porn Painting》,以全白色去表現如性虐待、自慰、口交性等情色形象。「2007年構思時在 2008 年一個展覽的作品,是純粹一個圖像的處理,當時做了太多文字創作,想用另一個途徑去創作。我其實是頗好色(咸濕),所以有很多不同思想在腦海中,做這個系列時,想這事比較多。」他承認,這些思想都是來自宗教的壓抑。

「我讀基督教中學,當時老師的教導,那些(咸濕)色情的念頭都是邪靈,稍有這種思想也不可以,好大的罪惡感。這個對我的影響很大,現在我也會留意到,有時在媒體電視上,對這事也有類似的情況。我覺得, 這事其實是人類很基本的慾望之一,或者說是本能之事,所以有那麼大的壓抑,令我覺得很辛苦 ,於是透過畫去說出每個人想有類似的慾望。那種慾望甚至可以去到好誇張的情況,只不過是這事在抑壓情況下不太顯眼。」

「可能是我壓抑的太久了,中學之後一段好長時間,每當我稍有色情念頭,便有罪惡感,好像犯大罪,現在聽見有朋友讀天主教或基督教學校,我都覺得他很可憐。」曾建華笑著說。

 

曾建華小檔案:

曾建華,香港著名年青藝術家之一。1976 年出生於中國汕頭,2000 年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同年獲香港藝術雙年展 2001 優秀獎。2003 年在倫敦學院坎伯韋爾藝術學院藝術碩士(書藝)畢業。曾參加里昂雙年展(2009)、悉尼雙年展(2010)、亞洲藝術雙年展(2011)。明天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藝術雙年展。

(原文刊於《藝術新聞》2014 年 8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