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勢的溫柔

(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4 月 號)

執筆之日,剛好是前美國第一夫人南茜・列根舉殯的日子。我記得列根在2004年去世時,電視新聞直播著喪禮,當靈柩推出南茜緩緩地上前,然後伏在靈柩上像在細細私語,彷彿有千言萬語未及向亡夫傾訴,那個畫面讓心被融化。從積琪蓮・甘迺迪到米雪・奧巴馬,美國第一夫人的一舉一動,尤其是服飾打扮,都是大眾的焦點。是否得體?是否時尚?是否環保?是否突顯第一夫人的身份?女性的身份權力,被投射到時裝這種外在形式上。南茜・列根伏在靈柩讓人動容,就是因為那一刻她把所有加諸於前第一夫人種種形式與表現都卸去,只想跟亡夫作最後傾訴,回到內心真摯的一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女人、身份、權力往往都是三環扣在一起,最直接的身份象徵,當然是時裝。香奈兒把女性馬甲鐵衣中呈救出來,讓她們穿外套褲子。聖羅蘭Le Smoking是女權與時裝結合的象徵。《紙牌屋》的第一夫人 Claire Underwood,貼身上衣、鉛筆裙與高跟鞋,活脫脫霸氣強勢。真人示範希拉莉・克林頓,從律師、第一夫人到總統競選,不談品味,她也是行政人員套裝一套接一套,硬朗無比。女權,彷彿必定要從時裝外貌才能解放出來,而那種解放多數是有著「男人能穿,女人也可以穿」的潛台詞,這樣也只不過是將女性放到另外一種的物化他者層面,女權是甚麼?或者再簡單地說女人是甚麼?就是將自身男性化嗎?那豈不是「男性」仍然是權力的象徵,在這種解放中女性仍是面目模糊。

這種討論中永遠也走不出傳統的兩性二元關係,女性主義最終也是物化女性的幫凶。法國女性主義哲學家路思・伊瑞葛來 (Luce Irigaray),曾經化身為海洋情人,隔世寫了一封情信給尼采 - Marine Lover of Friedrich Nietzsche ,目的就是要討論女性或者說女性主義,最終都會把女性異化變成他者。情信本就是一種愛的投射,本質都是外在的,利用這種文體來談女性被物化,有另一層的象徵意義。伊瑞葛來引用尼采在《快樂的科學》談女性,指在歷史中,男性就是一切美德具備的專家,而女性是藝人,充滿藝術性的,她們只需要愛。男性在這裡像是自慰式的歷史英雄,而女性就往往扮演著討好英雄的角色。

這種關係,讓人想起哥雅(Goya)的女性肖象,尤其是那貴族夫人的肖像。受 Duchess of Alba 的委託,哥雅畫了不少她的肖象,這名公爵夫人三十多歲已經成為寡婦,在哥雅畫筆下,她的長鬈曲髮、纖腰及蕾絲裙擺等都細緻非常。在大師筆下,公爵夫無論是初為人婦或新寡,都要讓人看得心花放。哥雅及公爵夫人之間更流傳著這樣的一個故事 - 公爵夫人有一天走進哥雅的畫室,要大師給她往面上畫畫,即是化妝。哥雅後來對朋友說:比在畫布上畫,我更享受這個,可是我還要為她畫全身肖像呢。大師與女性,不就是專家與討好者的典型嗎?

無論在傳統性別討論中,或者是在女性主義中,在這種兩元對立關係,永遠存著一個黑洞,兩性身份墮入黑洞中彷彿永恆沒法清𥇦。縱使把女性從扮演好英雄的角色中拉出來,給予她硬朗強勢,就如象徵智慧、文明、正義及勇氣的希臘女神雅典娜,都是手勢斧頭、戴頭盔的男性裝扮,最重要她是單身的,從沒結婚。男性打扮,不屑成為別人的妻子。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家庭就是一個剝削機制的縮影,女性在家庭中就是商品吧,可以隨意支配及使用,不婚就是女性自主當家。伊瑞葛來指她不是跟女性主義唱反調,也不是要高唱把男性全完剷除,當男女這個二元對立不再放在討論女權的時候,女性才性回到真正的自身關注。但怎樣才能脫離這種方式,就像南茜・列根輕撫亡夫棺木那一刻,外在的一切表現形式都卸下,只有回到內心最真摯,那個人性,不論性別才是最有力量。那只不過是人類內心最溫柔的一點,人人皆有,而這種溫柔不是馴服的,而是坦然真摯。

在蘇珊・桑塔格的紀錄片 Regarding Susan Sontag 內一段她在八十年代的電視訪問片段中,主持人問桑塔格:「很多人也知道你是同性戀,有沒有計劃正式出櫃呢?」桑塔格回答:「在一般異性戀關係中,沒有出櫃這回事,愛人便愛人吧,沒有必要同性戀便要出櫃。」回答時溫柔堅定,不用提高嗓子,也沒有面紅耳赤。就是這樣吧,不用刻意劃分你我,這種界定只不過做就成另一種物化,簡單地說放下輕鬆自在,就像古希臘時的服飾,那種很 drapery的兩件頭 ,由一件名為chiton連身衣裙及一件himation斗蓬組成,chiton基本是兩塊長方型的布匹,披在身上後,配上不同的衣飾、腰帶把布匹緊扣成為連身衣裙,無論男女都是穿這種 chiton ,只是男士的比較短。這種 chiton 披在不同身上,便出現不一樣的布紋,是一種順身體自然的線條而變化的服飾,不用刻意修腰貼身,不是那種很進取的衣飾,在古希臘時只有蠻族(barbarian)才穿緊身衣服,文明進化了的一族,只穿鬆身自在的 chiton。

在人類幾千的歷史中,一直都是在追求文明進步。甚麼才是文明進步就是那種容得下別人,放得下彼此的真摯。而啟發人類文明的九位繆斯女神,也是穿這種 chiton 的。在梵蒂岡博物館的 Raphael Rooms 內有一張九位繆斯女神名為The Parnassus的壁畫,穿插於女神當中的有荷馬、但丁等不同年代的哲學家及詩人,這壁畫是房間內代表人類智慧四幅中其中幅,畫中的繆斯都是穿著 chiton,不用強勢服飾,溫婉動人。九位女神通曉天文、音樂、藝術,各司其職,塔利亞是喜劇的啟蒙;墨爾波墨涅是悲劇專家;歐忒耳佩愛音樂及抒情詩;埃拉托是情詩女神;波林尼亞主理幾何數學;忒耳普西科瑞的專長是舞蹈;卡利俄珀主司史詩;烏拉尼亞啟發了後來的天文及數學家;克利俄是歷史學家。這九個範疇在今天來看可能會帶點「離地」,舞蹈討歌與大家何干。表現方式實屬其次,這九個人類文明之始,其實都是關於心靈的觸動,「貼地」非常。詩歌、舞蹈、戲劇及音樂,目的就是要打動心靈,無論是令觀眾快樂與傷感,都是一種心靈的觸動。天文、幾何,前陣子發現了重力波的存在,在特定時間與空間中做成漣漪,在特定時空中相遇做成漣漪就像愛情故事般,這本身就是充滿詩意。電影《有你終生美麗》是數學家納殊一生的故事,他那種對數字的瘋狂,就是旁人不能想像的一種熱情,是數字對他的一種異乎尋常的觸動。

回到南茜・列根撫棺細細私語,這一幕力量龐大就是在於未亡人沒有掩飾對丈夫離世的傷痛及愛。每個人心內也有個最溫柔的地方,總有事情能觸動那個最溫柔的內心深處,南茜的「被觸動」,也觸動了當時看到這一幕的觀眾。現今世界總教人要裝備自己、要強勢,「輸人不輸陣」,到最後裝強勢霸氣至身心疲累,必要靠那些強人打扮支撐下去,順勢的溫柔才是最大的力量。Touch觸動或是撫摸,是伊瑞葛來談女性主義理論的主軸,她說 “Touching or being touched concern(s) an intimacy that cannot be approached with the hand”,親密的撫摸或觸動,從來都不是用雙手能達到,那種親密是純粹的溫柔。

 

尋找那個失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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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號外》2016 年 12 月號)

科學家 Martin Rees 說在老日子,人類受著大自然的威脅。最近一百或許是五十年,時勢逆轉,人類最大的威脅卻是來自人類。網絡癱瘓會令全球陷於停頓;一次飛行旅程足以令傳染病散播全球;生化科技的發展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小孩的玩意,複製人類就像玩泥膠。在未來可能會出現機械人發瘋,或者是網絡不只是人工智能,而是具有真正的智慧思想。最終,人類極有可能毀於自己手上,那將會是一個後人類的年代,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年代。以為距離這種日子不遠嗎?細心留意周糟,會發現沒有自我的年代已經成為當下。身邊的人無論認識與否都非常相似,打扮差不多是倒模一樣。我有一雙金、米白雙間的特別版便服鞋,因為是特別版我份外珍而重之,間中才讓它亮相一下。突然一天在地鐵中,眼下有最少八個人也穿著這個美國品牌的便服鞋,特別版都只是顏色配搭不一樣,霎那特別版淹滿在其他八雙相同牌子相同設計的便服鞋中。曾幾何時,時裝是一種個人風格的投射,是曾幾何時呢?記不起了。那個年代還沒有 high street fashion,I.T 、D-Mop還是小鋪藏身於銅鑼灣廣場及百利的日子。那個年代最期待就是每年兩季,郵購回來英國版 《Vogue》,每次收到後總是由第一頁嗒到最尾一頁,那是當時僅有幾個得知潮流大趨勢的途徑。

倒模年代是全球化的產品,無論走到那裡甚至走出香港都會見到同樣的大眾品牌。然後大眾品牌的產品都抄襲自每年兩季的時裝潮流,再在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倒模一樣的潮流產物隨處可見。比方說今期流行白色 sneakers ,於是從大牌到街牌都見到一雙雙的白sneakers。再假如你偶爾瀏灠了時裝網購站,在大數據的控制下,不同的網購站廣告便會出現,它們為你提供建議,那極可能是一雙「價兼物美」的白色 sneakers,影響之下你可能也覺得一雙白色 sneakers 是本季的 must buy。網絡時代就是這麼令人不知所措,是真正需要還是覺得有需要。本來時裝潮流就是個人品味的彰顯,但這在這資訊高速傳播的年頭潮流變成集體行動,你有我也要有。最吊詭的是擁有一雙白色 sneakers 的會真得覺得自己走在潮流尖端,縱使目擊街上有無數不同品牌的白色 sneakers 在走動,這個從主觀意願加上互聯網推波助瀾出來的現象。

時裝若能反映時代,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 Coco Chanel 把婦女從束腹馬甲衣解放出來,自此褲子、鮮明簡潔型格的便裝及短髮bob 成為女裝的主流。這種解放也跟歐洲當時處境有關。兩次大戰間歐洲,既有的價值及信仰被摧戰火摧,現實世界的種種被血腥地扭曲。超現實主義那種奇異夢幻、不附現實狀況的氣氛瀰漫歐洲。在這種氛圍下,時裝尤其是女裝也突破既有框框,發展出超乎一向想像的風格。最重要是戰後經濟蕭條,誰個還有能力穿那些宮廷式的華衣美服。回顧八十年代戴卓爾夫人上場並實行一系列的保守右傾政策,在社會經濟的苦悶狀態下,大眾想找尋感器上的刺激,反映在時尚文化中變成極盡誇張的美學風格。當時流行的燈籠袖、大墊膊及色彩繽紛艷麗的化妝,假如你還記得或聽聞八十年代梅艷芳的形象,便是最好的例子。

來到了這個被網絡、社交媒體牽著走的年代,這個「後真相」的年代。缺乏自我思巧,網絡上所說的真相就是真相,不分享白不分享,不分享怕被發現落伍。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假新聞或者是內容農場(content farm )的文章,只要合乎或能夠牽動讀者的情緒,先被廣傳然後被相信。當被發現是假內容時甚麼是真相都已經沒有所謂,大概讀者會想:「這宗雖然是假新聞,但反映的現象卻真實的。」真與假都混在一起了。就如曾經在社交媒絡上被廣傳新移民領取萬多元綜援不心足,還抱怨被港人歧視的新聞,後來證實是內容農場偷了其他報章關於單親媽媽報導的新聞圖片,然後造了這則假新聞。後來被發現是假後,我看見網上有留言大概是指這宗就算是假新聞,內地新移民來港後沒有貢獻卻濫用福利都是個普遍現象。在數碼年代,所謂的真實就建立在虛假之上,最後難以分清真與假,個人的判斷能力也被打亂了。回到時裝潮流上,在速食時裝文化下再加上網絡資訊的推波助瀾,就這樣變成一人一雙白色 sneaker 的現象。然後又發現其他人買了今期流行的這個與那個,在這種紛圍下就算個人不喜歡也要買,況且也只不過是數百元的貨式,當季過後掉了也不可惜。一季過後價錢牌也未剪已被棄掉。

彷彿一切也來得太輕易也深怕落伍,於是過去那種滿有期待一年兩季的時裝週,已經不再是潮流的指標,往型格小商場尋找本地有趣設計早成史前歷史,大眾都仰望臉書神、網絡神的啓蒙,數碼世界成了潮流的最高指標,造就一個又一個翻版的模樣。曾幾何時有人說潮流是一個循環,流行過的事物會再在某些年後回到潮流的尖端上。哲學家班雅明在他著名的文章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內談到藝術品皆有靈光,那靈光來自本身的 authenticity,當時正處於上世紀三十年代,電視攝影技術普及增加複製的可能性,複製品沒有了本真的 authenticity也不帶靈光,因此難以在歷史進中不朽。放於當今真假難分的數碼年代,原創獨特不及集體追捧,我不太肯定沒有靈光的所謂潮流能否在歷史循環中再現。懷念那個訂一雙 Dr. Marten 要等好幾個月才到手的年代,收到後把那雙英國流行文化代號的軍靴左配右搭,襯大花傘裙、吊帶褲、迷你裙,甚至配上班服來穿著,沒有甚章法只要喜歡便行,同一雙 Dr. Marten 不同人穿來也有不同的氣質風格。那個年代沒有甚麼資訊,但有很多滿有靈光的個人風格。